大殿废墟之上，山无遮在一处斜斜支出来的断梁上落定。

烟尘弥漫，她对那灰绿色的小人喊了一声：“师……弟？”

那个小点顿住，并不回应，踉踉跄跄地往更深处钻。

看身影便知道不是师弟了。无遮掠过去，一把揪住那人长发，将他生生掀倒在地，这才看清男人面容。

是师父带回来的“小凤”。

男子本高出无遮许多，此时吓得身形蜷缩在一处，虾米一样团着。

他看着居高临下的魔教魔头吓得浑身打摆子，不停地说着：“女侠大人饶命，女侠大人饶命！”

无遮松开他的头发，皱着眉头问道：“师父呢？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惊魂未定，脸本来就白皙，这下更白了，这啊那啊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整个人吓得魂儿都没了。

无遮定定看了他半晌，见他还兀自发癫，实在不耐烦，随后一抬手。

“啪——！”

清脆一声，无遮学着师父平时对待男人的样子抬起巴掌抽了他一嘴巴子。

然后她又重复了刚刚的问题。

“小凤”疼傻了，捂着半边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打自己的人，却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男子生的娇媚，皎若明月的脸此时黑一块灰一块，头发里也全是木屑和石子，狼狈不已。

被打了一下后，他懵了一会儿，随后想是不疼了，只是手还放在脸上被打处，抬眼忘向无遮。

眼波流转下是莹莹泪光，眼尾发红，任谁看了都不免心生爱怜。

无遮：……

就这样两人对望了片刻，无遮：“哑巴了？”

男子见一招不成，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忽地扑向无遮，然后一把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裳。

衣裳下是洁白的肌肤，他握住无遮的手摸向自己的胸膛：

“女侠！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吓！”

无遮本来好好问着话，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激灵。

男人肌肤滑嫩如豆腐，这样的触感入手，她全然忘记什么武功招式，嫌弃的拼命甩手。

“你、你你放、放开！！”

男人以为这魔教弟子是欲拒欢迎，更是泫然欲泣。

“我被教主大人带到这鸟不拉……的地方，又遭遇此事，我已无人可依靠了！除了哄人开心，还有跳舞唱曲儿，我什么都不会做……从此我为女侠做牛做马，女侠若是不嫌弃，我也可以伺候你做那种事！！”

听到这虎狼之词，无遮恨不得反抽自己一巴掌，什么跟什么啊！

她终于忍耐不了，一脚把男人踹开，结结巴巴：

“你、你冷静一点！”

“把衣服穿好！”

“小凤”躺在地上蹬着腿儿嚎啕大哭：“女侠莫不是嫌弃我丑？！呜哇哇啊！我怎么这么可怜啊！既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干脆你杀了我吧！！”

无遮彻底懵了，她见男人刚才发癫，现在又发疯，但至少是会说话了，于是便道：

“……你、你是我师父的人……我不会伤你，你要是好好把事情说一遍给我听，我自会护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男子妖娆地盘坐起身，抚弄长发一缕：“当真？”

他心想这美男计果然奏效，眼前这姑娘年纪轻轻，显然没有太多经历。遇到这撒痴甩憨的伎俩才会上当，听这语气不是比刚刚的温和多了？

无遮咳嗽了好几声，嗓子都吓哑了：“你快把衣服理好！不要什么都露在外面！然后说说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这么大声，依旧是凶巴巴的，但很显然，形势已经全然逆转。

男人慢条斯理坐起来，恢复了娇媚神态。都这样狼狈了不忘翘着兰花指整理好衣衫，随后一五一十把他遇见的事情说了清楚。

那晚他与天无缺缠绵到后夜便睡去，中间被打斗声吵醒……只见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红衣，和教主在大殿内过招。

无遮：“红衣女子？”

那应当是她那正闭关的火无星师姐。

无星师姐沉迷修炼，几乎从不现身。无遮差点把山上还有一个师姐这茬儿给忘了。

小凤娇滴滴道：“女侠认识此人？是我们圣教的敌人吗？”

无遮点点左边嘴角：“你看清了，那女子可是没有眉毛，嘴角这边有一颗痣？”

小凤纤细的手指点点脑袋：“我睡的昏昏沉沉，没有看清女子的长相……不过那女子的刀是火红色，有这这这这——么宽。”

他比划着。

无遮思忖：火红色的宽刀，那是师姐的流火刀。

这刀也算是闻名天下的武器，但无人问津。

因为即使是寻常放在那里，那刀也通体炽热，只有师姐练的功才能压制那刀的戾气。

但是呢，师姐功力有限，每次用刀总会被燎到眉毛，一气之下她干脆把自己眉毛剃光。

这样说来，即使小凤看不清女子长相，但是能拿流火刀的，无遮确认和师父在大殿上打斗的人便是师姐火无星了。

这事说来话长。

八仙教教规散漫，以下犯上的事也屡见不鲜，而教主天无缺并不在意。

论起以下犯上，她那火无星师姐的毕生执念就是打倒师父坐上教主之位，且总是给她们这些师弟师妹们洗脑，说她要是当了教主，就如何如何治理教内——至少不会把一多半的钱都花在男人身上。

师姐如此雄心壮志，所以每次教主下山，她都闭关，试图趁师父下山寻欢作乐时暗中努力，加紧赶超。

而每次师父回来，师姐都会出关，指着天无缺道：“师父，我要挑战你教主之位！”

两人要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然后师姐受挫，在折鹰石上看着远方默默流两天眼泪，痛定思痛再次闭关。

闭关前放下豪言：我再次出关之日，便是我八仙教改天换地之时！

可这么多年了，师姐一直不是师父的对手，给无遮的感觉反而是越努力越不幸。

想想看，师姐几年前还能在师父手下过上几十招，再之后是十几招，如今五招已是不敌……

无遮问男人：“师姐与师父过招，也不至于把大殿都烧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这次出关后武功大有进益，终于练成了火焰掌，也不可能她与师父打完，所有人都没了。然后呢？你且继续往下说。”

“小凤”懵懵懂懂：“那我也不知……反正我看教主大人和那红衣女子在大殿上下飞来飞去打来打去，实在眼晕……中间迷迷糊糊睡着又醒，并没有看全听全。”

“后来不知怎的，那红衣女子忽地倒地，想来是败了。教主大人站在大殿中央，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我也没听清……”

“再之后教主大人就双掌冒出火焰来，一面说着‘你看清楚了，这才是火焰掌——’一面冲着大殿四处推掌，火从她的掌心儿喷出来……大殿竟然就这样燃烧起来……跟戏法儿似的！”

无遮疑惑：这大殿是师父烧的？？

为什么啊！？

她追问：“然后呢？”

然后男人双唇一抿，眼泪又落：“然后，然后教主大人和那红衣女子双双飘着离开大殿，完全把我忘记了……”

“小凤”哭一句嚎一句，诉说着这半夜来自己的遭遇，昏天暗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无遮沉默，把人忘了这一点，确实是师父会做出来的事。

所以这大殿并不是哪个门派上门找茬儿，而是师父自己烧的。

无遮想不明白。

这魔神殿确实破了些，但是烧了它，八仙教也拿不出钱来重新修一个啊。

更不明白的是师父为何不留下任何消息就这样带着师姐离去了。

而她刚刚路过师叔的马棚，比姜马不见了，看来师叔也随师父走了。

八仙教在此地住了有十几二十年，忽地烧大殿，再连夜搬走，可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

那师父也没和她说啊！！

反而是……提前一天把她和泽无邪糊里糊涂赶下山去。

脑子里一团疑云，想到泽无邪，无遮问：“你还看到有别的人吗？”

男子道：“一开始火非常大，不断有木头砸下来。我找到这个角落一直缩在这边，不知过了多久，确实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过来，来了也是喊‘师父！师叔！”的……只是他刚一现身，就被另一个忽然蹿出的黑影打晕，被扛着带走了。”

他指了指一旁：“就在那边，离我的地方不远！”

无遮听得一头雾水：“啊？你看清带走他的黑影的长相了吗？”

“小凤”苦着一张俏脸：“女侠啊，我都说是黑影了，怎么可能看清！话说那可真是吓人一跳！我在这边缩着时，完全没有察觉到还有一个人！”

无遮仔细思考，这事太蹊跷了。

她抬头环顾四周，顺着小凤指着的方向看，发现有一样黑黢黢的物件落在那边。

走过去捡起，是师弟背着的问江剑。

这剑在他们下山时因怕被江湖人认出来，被用破布层层包裹起来。

现在布条被烧成黑灰，显露出剑鞘。

师姐，师父，师叔，比姜马，师弟，还有带走他的黑影……

无遮握着剑，想着想着，脑袋开始疼。

哎呦，用脑过度，用脑过度。

她捂着脑袋蹲下，小凤踉跄跟上来，来到她面前，凑上来关切着伸手：“女侠，我帮你揉揉脑袋？”

无遮僵硬拒绝：“不必了。”

她想到之前答应他的事，问道：“遇到我师父前你住哪里？”

男人也学她蹲着，头发继续在手指上绕啊绕：“我本是清风楼唱曲儿的，每天过的开开心心，直到教主大人强迫我从良……”

无遮问：“清风楼，那是在哪里？”

小凤用袖子捂住嘴，笑道：“那可是个好地方，女侠年纪尚小，想是没去过吧？”

无遮瞪了他一眼：“我问你在哪里，不是问清风楼是什么地方。”

小凤继续娇笑着：“告诉你就是了，这么凶干嘛……这清风楼在枯叶城。”

山无遮听到他提及枯叶城，不由得怔住。

巧了么，正好是她要去的地方。

小凤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我当然是想回去啊，枯叶城是武林第一大城，城主治理有方，待百姓很好。

江湖人来往其他地方，总爱在这里落脚。我们清风楼生意很好，每逢年节，城里热闹非凡。还会放烟花，由枯叶城少城主主持烟花大典。

小时候楼里的姐姐们会带着我去凑热闹。平时少城主鲜少露面，之前城里过年时我曾挤去城楼下观看庆贺大典，有幸见过少城主的背影一面……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出少城主气质不凡。

唉，可此去跨山隔水……女侠同教主大人不同，女侠虽然凶巴巴的，但是不会强迫人……女侠不用我伺候，也不让我跟着，我也只能回原来的地方咯……

这小凤说话啰里八嗦，无遮听着听着便走了神。坐在断木上发愣。

下山时和泽无邪密谋，抱着这一趟吃喝玩乐的好心情在经历了这一出后早已荡然无存。

她想了想，揪起小凤的衣裳，一路领着他爬上八仙山顶折鹰石。

八仙山高，若是遇到晴朗的天，这里视野极好。奈何晴天难遇，这里长年云遮雾罩，看不清山下。

刚刚的众多疑虑和忧愁再次涌上心头。

左右不到两日的时间，师父师叔师姐失踪，八仙教魔神殿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自己完全蒙在鼓里。

她知道他们定是还活着，心里稍稍安慰。

无遮忽地记起师父当年给她起名字的故事。

八仙教按八卦排辈：天地水火雷雨山泽。按入教资历，她排倒数第二，便是以山为姓。

师父说，这高山最怕云遮，云一遮，再巍峨都显现不出来。而八仙山就讨厌的很，常年云雾缭绕，让人心头烦闷。

那你，不如就叫山无遮罢。

希望我的徒儿能冲破云层的遮碍，睥睨天下！

无遮又想起大师兄水无痕曾说过，他要好好寻遍天下，找一处没有云遮、山清水秀的好山头让我们阿遮住着。

山无遮山无遮，没有云遮，便是没有烦忧，我们阿遮要一生安康顺遂。

八仙教最爱她的两个人，一个希望她睥睨天下，一个希望她安顺无虞，这两样期冀似乎有些矛盾。

她目光空远，看了一旁的小凤一眼，男人一脸茫然，不知她带自己上来山顶是不是要把自己扔下去。

此时此刻，山无遮望着远方，梧桐令在手，八仙教却无，师父不知踪迹，这把火也烧的突然。但她忽地停止这没有答案的思考，拿起问江剑，拔剑出鞘。

这本是黄泉城主的佩剑，黄泉城是武林第一城时，无遮还没有出生，这剑的辈分比她大上许多。

她在八仙教，师父教她的功夫是摧雪掌，从未教过剑法，也不会使剑。

大殿梁上扎着的都是神兵名刀，分不出个好坏来。

在她短暂的下山经历中，同武林盟山羊胡打过，见了他的判官笔，这次再看问江剑，忽地觉出这剑的确是好。

剑身沉沉，光泽逼人。手握在上面，似乎还能感觉到剑身里缓慢流淌着的某些古老气息。

刷——无遮将剑完全地抽出来，稳稳指向远处。

剑光凌厉，似乎能刺破这黑烟厚云。

她指着远处，问小凤：

“你家在枯叶城，那你知道它在什么方向？”

小凤眯着眼睛看远处，大致点了方向：“应当是那边。”

无遮耍了个剑花，剑尖垂地，轻轻又问：“黄泉城呢？”

小凤歪头：“女侠是说十几年前被灭了的黄泉城？”

“嗯。”

“我没去过，但是清风楼经常有江湖中人往来，听他们聊天，想是离枯叶城并不远。”

无遮点头：“嗯，那就也是那边咯？”

小凤也点头，语气不再那般娇媚：“应当是的。”

无遮继续点头，再点头，心里做了某种决定。

因为有了决定，本来的忐忑和不安一扫而光。

她语气镇定，眼波激荡，转头冲男人说道：“好，那我们就去枯叶城。”

小凤有些不确定，问：“女侠认得路？”

无遮点头。

地上，她不认识。

但是若是走地下，倒是有一条现成的路。

是她看着问江剑想起来的。

当年师父师叔灭黄泉城，掳来大鲵。比姜跨山，大鲵钻地，天无缺从黄泉城下骑着大鲵一路西行来的八仙山。既然能来，那么她可以再把大鲵带回去。反正黄泉城和枯叶城不远。

无遮看向枯叶城的方向。

这一切的答案，只能去那里寻找了。她会找到师父，也会找到答案。

再次决心去枯叶城，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赚钱投机，而是真真正正的去，带着梧桐令去。

至于师弟……泽无邪虽然武功差劲，脑子却好使，她相信他一定会在她找到他前保住性命。

世人都说好人短命，祸害遗千年，他们八仙教可是顶坏顶坏的一群大祸害。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师父那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只要她按着师父的意思去劫亲，就一定能再次见到师父一行，到时候再问个清楚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