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月有余,等到玉兰花开始谢了的时候,君枕弦终于能活动自如了。这半个月来每天师父瞧完师伯瞧,师伯瞧完师弟师妹们又来瞧,唯独那一人没踏足过隐兰居,不过这是好事,君枕弦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隐兰居门槛被踏烂的风险也低了几分。
恢复了行动能力,同时意味着又要开始每天上早课、修炼。
君枕弦漫步于山上青石阶,郁郁葱葱的早春生机漾了他满眼,他抬手挡眼,从指缝中乍泄的春光才给他带来了重回人世的第一丝真实感。
上早课的静心堂在山顶,君枕弦光是爬上去就出了层薄汗。静心堂的大门敞着,里面俨然只有三个孩童的身影,平日讲经书的是师伯玉虚真人,如今却还没来。
三师妹卿溟、四师弟钟林和五师弟常远围在一张桌案旁,正低声讨论些什么。
君枕弦走近了一听才发现也不过是些什么“昨天在后山打了几只鸟”、“师父罚的书抄完没”、“还有几日才能下山去吃炒栗子”等等。也许谁也没想到这般稀松平常的对话有一天也会成为几个孩子的奢望,而那年最小的才不过八岁……君枕弦有些失神地想。
“二师兄你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三个小孩就围了过来。钟林最是爱哭,一见面就扯着君枕弦的袖子抽泣起来:“二师兄都是我不好,我那天不该去找什么灵雀儿,害得你差点儿被妖兽害死……”
君枕弦一时无语于钟林一大早的诅咒,一边又手无足措地看着他从小声抽泣到号陶大哭,只说了句:“我没事,我还活着。”卿溟则嫌弃地看着他,一边对常远谆谆教导道“你别学他”,常远左顾右盼,然后扯了扯钟林,“我好像看到我师父了。”
钟林一听立马噤了声,他最怕这个古董师伯。若是被他看到了自己刚刚的一番“梨花带雨”,肯定又要被斥责“没有男子气概”。
玉虚真人脚下生风,几步就到了堂中,熟知他的就要当心了,谁不知他越是生气就走得越是急。
几人各自落座,而君枕弦瞥了眼一旁无人的桌案和玉虚真人微蹙的眉头,心中猜了个大概,想是一大早的,那人又惹他师父动了怒,被罚了。
说来也怪,玉虚真人为人古板又沉静,却生偏偏收了解远楼这么个生性跳脱的首徒,竟宁可自己三天一小怒,半月一大怒,十余年来也从未想过将解远楼逐出师门。
真是奇了,君枕弦始终想不明白。
玉虚真人一边捋着自己的长髯,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对着被提问的常远无奈摇头。
君枕弦想他可能是厌蠢罢,毕竟解远楼打小就机灵。可又好巧不巧,收的二徒弟是个乖巧老实偏偏脑子缺根筋的。
那他这师伯可真是命途坎坷。
讲的内容无非是些普通的经书,对于十五岁的君枕弦来说尚且不难,就更别提现在的君枕弦了。
半日就在玉虚真人的叨叨中过去。
午膳和几个师弟师妹一起在吵吵闹闹地度过,下午君枕弦便再也不堪其扰,独自躲到藏书阁乐得清静。
同辈之中年长的不大爱看书,年幼的要么静不下心要么年纪太小,能读懂的不多,因此少时的君枕弦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一下午的时光悄然逝去,君枕弦本想找些有关“重生”什么的古籍,却也是收获不多。转眼已近黄昏,才从藏书阁出来,顺带借了几本古籍。
这一天下来虽说是没什么事干,可对于大病初愈的君枕弦来说却也让人感到疲倦,君枕弦觉得自己可能要尽早恢复修炼了,这病怏怏的状态实在令人心烦。
从藏书阁回到隐兰居要经过演武场,正思索着,远处一抹身影闯入眼帘。背影身材高挑,墨发高束,君枕弦眸光微颤。演武场边上有个星罗湖,夕阳西下,波光荡漾,倒映的金光照得一袭赤色衣袍在翻飞中模糊,那人手中白刃一招一式破风作响,离得远了,只能依稀看见一双桃花眼的轮廓,眼眸微垂,目光随长刀而动。
解远 楼。
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三个清晰大字。
君枕弦心中五味杂陈,他早已想好了怎么面对重生归来的一切人和事,却唯独没考虑过如何面对他昔日的师兄、日后的仇敌。
又一式练完,远处那人停了下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似是觉察到目光一般朝这边望了过来。
“!”
君枕弦心下一惊,连忙闪身将身影藏于树后。却不知远处那人盯着露出的白衣角无奈地浅笑。
“我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的?”君枕弦暗中思忖,又从树后探出身子,抬眼望去,却不见那人身影,“走了?”他仍看向那个方位,“这走得也太快了。”良久,才收回目光,打算离去,才迈出半步,树上便传来响动,接着一道轻快的语气传来:
“没看够的话,不如师兄我再给你舞一段?”
君枕弦心跳凝滞了半拍,抬头往树上看去,只见方才那人已不知何时闪到树上,古榕枝繁叶茂,他坐在枝干上,嘴里叼着草根,好整以暇地看着树下之人,碎光从叶间洒下,打在少年人的身上。“别来无恙,长珏。”
“我只是路过。”君枕弦收回目光,抬步欲走,“无意打扰师兄修炼了。”他并没有理会对方的那句“别来无恙”。
“东西不打算送出去吗?”那人状似疑惑地问道。
东西?什么东西?君枕弦停下了脚步,皱眉四顾,仍是没明白那人在说什么,他狐疑地回了头。
解远楼终于一跃而下,缓步走近,双手夹住叼在嘴边的草根,指了指君枕弦手中的书,“喏,不是要送给我吗?”
君枕弦疑惑更甚,“我为什么要送你书?”送礼不看人不是君枕弦的作风,不对,这不是重点,“我为什么要送你东西?”他忽然觉得解远楼好像那种山大王,雁过拔毛,要想此路过还得留下买路财,“土匪吗……”君枕弦心道。
君远楼似是气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师弟是感谢那霜雪莲,想要报答我,却又不好意思才一直躲在树下……”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又换了副痛心的神色,“真令人心寒啊。”
君枕弦如今虽不过十五岁身量,比解远楼矮了大半个头,只能仰头看他,抬眸却只窥到那人眼底的玩味。
太诡异了,一句话说得体面又合理,衬得反倒是君枕弦的不是了,让他一时不知怎么回。
好吧,山大王是只狐狸。
还要什么报答,看不给他一顿暴打。他压下心中想要怒起而杀之的冲动,毕竟如今他还不敌解远楼,试探着问道:“多谢师兄,不过师兄想要什么作报答?”
对方不语,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脸上漾开一抹笑:“什么都行?”解远楼略微俯身向前。
“那也得看我给不给得起。”君枕弦平静道。
“嗯……”解远楼作思索状,“那我要——玉山倾。”
君枕弦眼皮一跳,眉头皱的更深,一字一顿道:“不,行。”
玉山倾是君枕弦的配剑,另一形态是一把箜篌。君枕弦是在乱葬岗中被玉清真人捡到的,彼时他不过刚满月,而在被捡回来之前,是玉山倾的灵力护体才从满天厉鬼手下保住他,因此师父给他取名“君枕弦”;而抛开情感因素不谈,更重要的是,玉山倾是上古神器,若被居心不良之人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君枕弦不由攥紧掌心。他不敢确定现在的解远楼是否已成为“居心不良之人”。
解远楼抱臂朗声笑道:“逗你玩儿的,真小气。静兰居的花开得挺好,明日给我折一枝玉兰,就当作你的谢礼罢。”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君枕弦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前世解远楼成为魔尊后,君枕弦曾问他到底要什么,那人的回答也是要一枝玉兰,可天罗域苍茫,不是极寒冰川就是赤炼熔炎,哪儿来的玉兰。
杀尽天下人,所求却不过一枝玉兰么?
君枕弦敛眸,玉兰换霜雪莲,总归是不亏的。解远楼想要,他给便是。
于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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