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暮山察觉到他的异样,问:“你与她……是旧识?”
白缁低低的“嗯”了一声,说:“是旧识。我初认识她时,她还不叫这个名字。”
“……那叫什么?”
“白雨仙子。”说完,白缁低低的笑了一声,说:“据说是我取的。”
“据说?”
“是啊,据说。”
“为什么?你自己……难道不记得?”
白缁过了许久,才轻声到:“谁知道呢?”
说完,他闭上眼睛,说:“算了,不讲了,睡觉。”
“白缁。”
“睡了。”
谢暮山:“…………”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拢了拢白缁披散在身旁的长发,有一缕落在了自己脖颈里,痒痒的。他刚触到,还是松了手,没有抓出来。
既然如此,那便祝你睡个好觉,一夜无梦。
第二天,屋里最早起来的居然是那个正正宗宗的凡人,老严。他醒来后,先把被子拉开,下了床,结果一不小心踩到了矬子,一声金属磕地的轻响。
然后韩瑾醒了。
老严讪讪的笑笑,用夸张的唇语说:“没事,你继续睡。”
韩瑾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又闭上眼睡过去了。老严松了一口气,更加小心的绕过各种杂七杂八的工具,成品,半成品。
他走到门边,直觉外面一大一小两个人会比韩瑾更加敏感,他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的打开了门。
没有一丝声响,看来应该不会醒。虽然他年纪大了,但耳朵还没有变坏,甚至比一些年轻人更厉害,便放下心来,踏出一步,往地上的人一看。
两个“应该不会醒”的人,此刻正微扬着头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老严:“…………”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们讲的小故事,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个黑脸的好汉,睡觉时是睁着眼的。
万一这两位就是呢?老严瞬间放宽心,拍了拍胸口。
谢暮山之间似乎有一点光亮一闪而过,老严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那应该是灵力。
也就是说,但凡谢暮山没有认出他,他此刻大概就已经躺尸在地了。
老严:“……”
他刚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如鲠在喉。
白缁看他脸色异样,温声说:“老人家,起得这么早?”
由于刚醒来,他的声线还带着几分倦怠,比平时更为沙哑。
老严倚着门,不答反问:“你们是被我吵醒来的?”
“不算。”
“不是。”
二人异口同声。白缁笑了一下,说:“您别介意,真不是您吵醒的。只是我睡觉的时候比较敏感而已。”
老严摆了摆手:“行行行,随便吧。我先出去一趟。”
“很急吗?”白缁问。老严愕然说:“你要找我?有事?”
白缁点了点头。老严问:“不急,你讲。”
白缁也说:“没事,一起出去转转。”
老严:“…………”
他拉了谢暮山一把,说:“走吧。”
三个人走到了大街上,有人认出了白缁和谢暮山就是当日抢……收房子的那两位,冲他们笑道:“你们这是进一家门,做一家人啊。”
这句话其实很讽刺,但白缁面色不动,只是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老严直接看都没看他一眼,问白缁:“什么事啊?不能让瑾儿听见?”
昨日清晨还是一口一句晦气呢,今天就“瑾儿瑾儿”的叫的这么顺口了。白缁眼底笑意愈深,说:“瑾儿还小,不太懂事,为师的只好在家中找一位明事理的人来交代几句了。”
谢暮山抬头看他。
他这话明显就是在逗老严,老严却愣了一下,又摆上了一张又凶又横的脸,粗声粗气的说:“怎么,要走了?”
白缁点了点头。
“……不带瑾儿一起?”老严瞪他。白缁垂眸片刻,又看向他,温声说:“……这回,就不带他了吧。”
毕竟他已经回了家,应该再待久一点,哪怕从今往后就留在这里不再漂泊,也是无可厚非。
老严说:“我看他还挺黏你的,他能愿意?”
“所以今日才要和老人家出门讲啊。”他看着老严,双眼却没有聚焦,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他无奈的笑笑,说:“亲面和他讲,说不定……就丢不下他了。”
或许他也难以舍得把韩瑾一人留在这里吧。往后几百几千个日夜,春夏秋冬,岁月轮转,都只能守在这名叫故乡的一隅,怀念着旧时的故人故地。
慢慢淡忘。
可那不是什么市井小民,那是他养大的少年,鲜衣怒马正轻狂。
老严不懂那么多的思量,但也不好反驳白缁这样满身清明的高人。他只能长长的叹了口气,有点心疼屋子里还在睡懒觉的少年。
他问:“你怎么狠的心?”
白缁还是笑着的,看着并不比韩瑾大个多少。但他这么迷离的望着虚空的时候,老严觉得,他那两百来年是真的过了。
也留下了痕迹,比他们这样的人更加深。不在身上,而在旁人完全无法触及的心底。
他突然就觉得,刚刚那句话,或许不该问。
哪怕白缁看着疏离,但从小养到大的爱徒,能这样随随便便的丢弃吗?
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吧。他又干巴巴的安慰了一句:“在这里也好,正好给我做个伴,说不定过个一两年,还能给我摔盆哭丧。”
白缁说:“一两年恐怕不够,我们连你的小儿子都找不回呢。”
许是生活陡然变化,只不过一个日夜,老严居然就不再像以往那样,虽然老迈,依旧紧紧的绷着全身筋骨。
尤其是提到了那些因缘而遇的“家人”时,绷紧的脸放松下来,变得慈祥,也变得垂暮。
他说:“那你可一定要帮我好好找找,看看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还记不记得……”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这个老头子。”
白缁温声道:“好。”
“要是他过得好,你就不要和他说我还在这里了,不要回来也行,只要他过得舒服。”
“要是过得不怎么样的话……那你就让他回来。虽然过得苦一点,但不愁吃不愁穿,我还能再供他读书呢。”
“我就在这里,我等他回来。”
白缁看了他良久,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疑虑。
“那么……你是希望他过得好呢,还是过得不那么好?”
老严挺起胸膛,似乎就要脱口而出:“我一个做老爹的当然希望他过得好啦!”
只是……
只是似乎。因为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口了。
“……哎呀,我想不想有什么用呢?他过得好就是过得好,过得不好就是过得不好,我不能改变什么的。”
这倒是比太多人通透。白缁点了点头,说:“您说的对。”
这世上的人世上的事,从来都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想法所改变。然而总有那么多人卑微的乞求如果。
如果能回来……
如果能过好……
如果我可以不要那样倒霉……
甚至是如果我并不是我,我并没有做那些……
太多太多。
白缁这样想着,却笑着说:“我想我能够找到他。”
不管怎样,替故人看看他。
老严笑了,说:“好。谢谢你。”
白缁轻挑眉梢,说:“那……我们要走了。”
老严说:“去吧。”
他想起民间戏文里常说的一句话:“君且去,此别天涯路漫长。”
他露出几颗黑黄的牙齿,说:“你去往远方。”
白缁点头。最后问了一句:“您是何时捡到的小孩,以后找起来,也能多点凭据。”
老严怔在原地,喃喃道:“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太久了,没有人问,他也就一直不曾讲。直到现在,似乎都要忘了。
何时捡到的善儿呢?
他想起,最初,在冰冻三尺的河边看到了他,本来唏嘘一声,转头就要走了,却还是阴差阳错的走过去。
他把那个看起来不足周岁,被人遗弃在寒冰之上的孩子带回了家,放在床上,捂了很多床破棉被,希望孩子能暖起来。
他还说了句:“老年号生了个小年号,老头子养了个小儿子,吴朝的运气,是不是也能分我一点。”
是了,那一日转到河边时,他才听卖菜的老婆婆说:“又换新年号了。”
老严笑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是洪禧元年。”
洪禧?
这是哪一年?
白缁“嘶”了一下,转头问谢暮山:“今年似乎是……承惠元年?”
谢暮山点了点头。
“那……去年似乎是天瑞……”
九十八年。
街间依然是熙熙攘攘,无边喧嚣,但白缁和谢暮山却似乎坠到了空无人烟的极北之地。
两颗心都瞬间凉了下去,谢暮山犹疑片刻,与白缁对视,说:“你记错了,去年是洪禧九年。”
老严哈哈大笑,说:“你这是找洞子钻的太久了,连外面的年份也不知道了。”
白缁附和着干笑两声,但他已经从谢暮山乌黑清亮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是。
那这是为什么?
如若老严是鬼,有韩瑾和谢暮山在这里,不该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察觉到半分鬼气。
长留于世的鬼,不论忠奸,都称得上一个“恶”字。
那如果,老严并不是鬼,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什么机缘留了下来,不曾消散?
白缁和谢暮山目光相撞,几乎是同时想到了什么。
地缚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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