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不是野猫,是个野种。”
他知道野种中的诸多轻蔑与嫌弃,但起码是个人。哪怕轻微,他依然不是畜生。
——当年的他怎么会明白呢?在男人的眼里,人还比不上一只野猫,好歹不知辛酸,好歹自由。
男人又露出了笑容,不再盛满了历经岁月的沧桑,温和而又慈祥。他说:“哪里,不是野猫,也不是野种。”
他把小孩拽出那一片肮脏,拎起来抱在怀里,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人过半百,突然多了一个猫一样的儿子,男人无疑是十分兴奋的。他将小孩洗了个澡,放在自己家的床上,说:“叫爹爹。”
小孩摇头到:“我没有爹爹。”
男人不满的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爹爹,这不就有爹爹了嘛?”
小孩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乌黑清亮,十分漂亮。他似乎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爹爹!”
男人十分开心,说:“好。老年号生了个小年号,老头子养了个小儿子,吴朝的运气,是不是也能分我一点。”
他说:“我没文化呀,你有名字吗?”
不等小孩开口,他说:“算了,你是我的儿子了,当然要和我姓,名字也要让我取。那你以后,就叫严善吧。”
小孩本要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他没有说的是,他以前没有正经名字,他的养母唤他“小强”。
他问:“你姓严?”
男人“昂”了一声,小孩点头,一本正经说:“严老头。”
严善,善面头陀,这世间无情轮转,终至有情处。
善面头陀慢慢的讲述着以往的故事,陈旧入土,终于换来了活着的人几滴眼泪。
白缁在一旁怔愣的站着,还没有干的泪痕又添了新的水渍。他终于难以克制的将脸埋在了手心里,脸上手上都是一片黏腻不堪。
原来……时间,空间,兜兜转转,世界依然只有一条路。
走几步,就是故人音信。
善面头陀说,他和严老头过了三四年吧。有一天他出去玩,被人直接蒙住了头,然后拖走了。
他入了一个盐商的府邸为奴,也很少能有机会再读书了。但他还记得严老头有回捏着他的脸打量了一番,笑着说:“还别说,挺像个读书人。”
那他怎么说也得一直像个读书人,不然……若是有一天再见,严老头不认得他了,怎么办?
他在十三岁那年,被盐商看上了。那个老鬼色眯眯的望着他,说:“这么瘦一个,怪硌人的……好好吃饭,下个月……老爷好好照顾照顾你。”
他花了半个月,后知后觉的明白了那个盐商老爷的意思,害怕得想要逃,但一直被盐商老爷紧紧盯着。他每日惶恐不安,才是初秋,就每天裹着三四件厚厚的大袍。老爷没回见到他,就冲着他□□,目光像是要穿透他好几件袄子。
那是他记忆里最恐惧的一段时间。他每日每夜的睡不好觉,头顶的刀悬而未落,他就只能心惊胆战。
别说自尊,他从今往后算个什么?
连畜生都没有这样的侮辱吧,他就是个男宠,是个禁脔。
如此恶心。
但最后,他并没有上那个盐商的床。他在最后几天,被盐商的女儿看上了。
女儿是盐商惯大的,基本是捧在手心里的心肝宝贝儿,又哭又闹的吵了两三天,说要招善面头陀为婿。盐商奈何不了,只能同意了。
他再怎么牲口,也不能对女儿看上的人下手。他长得丑陋,女儿也是一般的上不得台面,心气又高,已经二十九岁了,还不曾嫁人。在府中偶然看到善面头陀,差不多就和他爹一个德行,准备尝尝这强扭的瓜。
但好歹是有了个名分,也就相当于善面头陀有了个家室。他当时年纪还小,那个女人不好下手,就在府里先好生养着。
善面头陀就是在那段时间读书练字,终于有了儒雅其表,书卷其中。在他十六岁那年,盐商偷税被抄,他趁乱逃了出来,从此浪迹天涯。
他一边继续读书,一边万里寻父,十年风雨沧桑,天下走了三遍。
而后无名岗上一念成魔,以脚丈量山河无垠,人心似海。
“入魔之人,曰堕。”
天边忽然响起声音,有如古钟发出悠长的钟鸣,浑厚又沧桑。
那是入魔之人必须经历的,来自天道的诘问。
“逆天而行,必有天谴,魂魄归于碧落,剥离凡人意识,从此行尸走肉。”
“无意念,无轮回,无情愫,只余执念。”
“此乃一条不归路,你可愿意?”
“…………”
“我……愿意……”
已经力竭,唯心志不改。
我愿意!
他活了两百多年,其中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路上行走与询问,后来还添了杀戮,而仅剩的二十多年,则尝遍了种种心酸,被爱过,被欺过,被抛弃过。
他最后还是在那片山岗里,连场景都不曾换过。不过猛虎慢慢成了泡沫,消散在空中,他也不再狼狈的后退,而是脱力般的瘫软到了树下。
他居然没有再发疯,而是看向了白缁,眼里都是悲哀。
他的声音极轻,但白缁听清了,他是在说:“主上,我还是没有看到我父亲。”
他为了报尹无宗帮他寻父的恩情,性情大变,成为了尹无宗手下锋利的一把刀。
如今又由白缁亲手了结,可是他还没有寻到自己的父亲。
白缁摇着头,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谢暮山朝这里跑过来,看起来行迹匆匆,应该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发现白缁不见了,慌忙之下四处寻来。
他瞳孔剧缩,什么也不想,将谢暮山直接拉到眼前,几乎是吼道:“老严……老严呢?!”
谢暮山才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蹙着眉问:“你说什么?”
白缁嘶吼道:“老严!不久前我们看到的那个!叫他来!快把他带过来!”
他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没轻没重的抓着谢暮山的肩膀,满脸都是崩溃的泪痕。谢暮山看他那样,也不再犹豫,只是用力的点了点他,说:“你给我冷静一点!”便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月前身破空而出,飞到他脚下,他灌入最多的灵力,爆出了无比耀眼的紫色灵光,冲向天边。
只剩下白缁往善面头陀的身体里输入独有的气劲,却难以抵挡他越来越浅的一点执念,慢慢消散。
他泣不成声,呜咽着说:“对不起……”
终究是我骗你,薄你。
他不停的在识海里翻搅,忍受着难以言喻的剧痛,如同拿着利刃,誓要将脑子搅成浆糊。
但他毫不收敛,动作一下比一下粗暴,他无声的吼道:“尹无宗!你给我滚出来!”
“滚出来!”
无法忍受。
肮脏,血腥,残忍,罪恶。
尹无宗!
“我不是你!我永远也不可能是你这样的渣滓,恶心!你去死啊!”
无穷无尽,代他负过的无辜之人,诘问那只恶魔。
“为什么……”
“我帮你寻到了,已经去喊他了,你父亲马上就到……”白缁不断输着气劲,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谢暮山和老严好事没有过来。
善面头陀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最后索性闭上,嘴中的气音几乎完全听不清。
他喃喃的说:“主上……”
“我在呢,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等……马上就来了。”
“好,属下……多谢主上……”
白缁隐约听到一阵风声,由远及近。他猛的回头,看到天边一点紫光。
他抓住善面头陀的手攥紧了,说:“苦行僧!别……再等等……你睁眼!”他转过身扑向躺着的人,说:“睁眼啊!你快睁眼你快看啊!”
“我……”
“别我!你看!你爹来了!”
“主上……”
“爹……”
终于停歇了,不再呢喃,也不听他的话了。一双眼皮耷拉着,毫无气色,脸色青灰。他的嘴巴微张着,不知到底还有多少话没有说完。
但是天道给他的长亭,终于到了尽头。
白缁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他呆愣的望着善面头陀,那个昔日的属下,昔日的仇人。
几乎是在同一刻,不远处一声风响,二人落地。
谢暮山走近的时候,就看到白缁跪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如葱削般的手轻轻的搭在善面头陀的手腕上。
如同一尊落泪的白玉雕像,一动不动,神韵不足。
终是死物。是魔头,也是白缁。
他来时一直和老严说:“找到了……我们找到了,你的儿子。我带你去见他。”
“……他可能快不行了。你要是幸运的话,能见他最后一面吧。”
老严望着树下同样狼狈不堪的两个人,都是浑身的鲜血,都是沉沉的死气。
他颤抖着问:“哪……哪里呢?”
“我的善儿,他在哪里?”
从月前身走下地面,谢暮山抓着他的手就已经收回去了,现在却老严却慌慌张张的想要再抓住,谢暮山却已经沉着脸走上前去。
他探了一下善面头陀的鼻息,发现这个杀父杀母的仇人已经彻底死透了。他偏头望着白缁,说:“老严来了。”
白缁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呜咽着说:“为什么……”
“什么?”谢暮山不明所以,只是看着白缁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他听见白缁嘶哑的嗓音全是痛苦:“为什么就只有那么一丁点时间,为什么你们刚来他就死了……”
为什么他活了两百多年苦行寻父,却死在了他父亲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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