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不怕死。
张少昀眯起眼睛,苏木神情淡然,毫无妥协之意。两人眼神对峙,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将酒喝下
“好,本官就给了尘师父面子,放了你们。”
“多谢大人。”了尘很是感激,却见苏木仍是抵着匕首,官兵也未把刀剑放下,“大人,这是……”
“酒不错,可惜没有好的下酒菜,喝酒,讲究的乐趣。”张少昀撩起眼皮,“要本官放人,总得有条件。”
苏木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大人请说。”
“杜仲对你宠爱有加,琴棋书画尽数教之,舞艺骑射亦不在话下,”张少昀扯起嘴角,“大当家可否献上一舞,给助助兴?”
别人或许不知她的底细,张少昀不会不清楚,他说这话,苏木不奇怪。
清风寨建寨于青安山,易守难攻,寨中人在杜仲的带领下,骁勇善战,不是懦弱之辈,亦不会有蒙受他人贿赂而背叛寨子之徒。于此情形下,张少昀却能带兵突袭,重创清风寨,杜仲誓死守护抵抗,也只能给苏木他们杀出一条逃生的路。
张少昀心思缜密,深知这里的人都不怕死,他带来的人,是清风寨的几倍,且个个训练有素,可以说是对他们摸透了底。
他查杜仲,以他的性子,必然也对寨里其他人了如指掌。
苏木:“大人见谅,苏木不会舞艺,倒略懂粗劣剑术,若大人不嫌弃,苏木献丑,给大人舞上一剑,以此助兴,不知大人是否答应?”
“大当家!”赵禾咬牙怒道,“张少昀,你别欺人太甚!”
他们不愿看到苏木受此刁难侮辱,清风寨再破,也不曾低下头来求活。之前到山里躲藏,是迫不得已,只因苏木说要好好活着,不想最后只剩下她自己,所以他们躲。
此刻亲眼见到苏木是被如何威逼,受此屈辱,便不能再忍。
“大当家,我们不怕死。”余准将短刀抵在剑上,“他这狗官不配!”
“大当家,我也不怕!”周奎也道。
苏木看向他们,正如她所说,清风寨的人只会站着死,不会跪着活,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他们向张少昀低头求生。
但是她要活,她也要这些人好好活着。
“我的命令,都忘了吗?”苏木语气平缓,不见怒气,却是魄力十足,“大人请见谅,屋子小,请移步到前院。”
“好。”张少昀起身,又道,“大当家这身过于淡雅素净。”
苏木:“明白,我这就去换。”
她不担心张少昀会反悔,这人做事讲究,即使是杀人,也会寻个理由再杀。土匪作恶多端,但他不是抱着剿匪的目的而来,那就不会轻易动手。他在乎的是卷宗,为了这个,会暂时放过大家。
今日穿的是杏色衣裳,雪夜中不够显眼,苏木回到房间,打开柜子,拿出一套衣物换上。
了尘眉头微蹙,苏木被迫舞剑,张少昀也没放过大家。事情还没结束,也不知这张大人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众人都来到前院,了尘看过去,大家脸上的愤恨,气恼,却不得不忍下的憋屈和自责。面对张少昀对苏木的羞辱,他们无能为力。
苏木不允许反抗,他们只能被迫屈服。
不多时,苏木一身红裙缓缓走来,了尘认出,这是两人初遇时,她身上穿的那件。山间草木在雨水的浸润中更加翠绿,她身着红裙,伞掉落在一边,闭眼,微仰起头,迎接雨落。
此刻她手中没执伞,而是捡起张少昀扔过去的剑,手握剑把,朝张少昀行礼。稀碎的雪花落在她身上,就如当日的雨。
明叔握拳,苍老消瘦的手背青筋凸起,带有恨意和凶狠的眼,此时却是心痛和悲哀。苏木越是坦然接受,毫无怨言,他越是难受。他心里清楚,苏木所做所言,无非都是为了大家。
他不忍再看,闭上了双眼。
张鹏忍着,和其他人,忍,但咽不下这口气。张少昀自知把他们逼到绝境,即使是断了手脚的野兽,在生命面临威胁时,也会强撑起来反抗,绝不低头畏缩等死,更不说是清风寨的人,就算他带了足够的人来,但要强攻出去,不是不行,但苏木不愿,他们也只能忍下。
苏木用剑挑起雪,随即指向乌黑天际,雪花落在脸上,很是冰凉。
张少昀半躺在廊下,姿态慵懒,他眉目深邃,五官硬朗,双眸如不带上狠绝,倒是能稍减三分他脸上的强硬和锐气。这是一双自带情意的眼,只是他甚少用这般眼神看人。
今夜,他却是这般看着苏木。眼前的女人,过了年也不过十八岁,年纪不大,情绪很稳,杜仲把她教的很好。当年苏木手握冷刀,浑身是血,站在尸首间,脸上不见怯弱和害怕,他于马上高坐,苏木回头,那双明眸与自己对视,满眼的恨。
事情还没过去三年,再次回到这,他试图找回当年苏木那双充满恨意的眼,几次三番的逼她,她却学会了低眉顺从。看他时,没有恨,只是淡漠,她每次对自己笑,眼里未见分毫笑意。
看到自己还能忍住怒火的,这里除了她,没有人能做到。张少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双眼透过纷纷落下的雪花,紧紧锁在苏木身上,不曾移开过半分。
苏木将剑往上一抛,剑在空中飞转,她也随之旋转,红裙翻涌,带起地面的雪,剑落下时,她稳稳抓在手中,剑刃冒着寒光,映射出她眼里的冷漠。
冷剑所散发的寒意,在月光下,与纷纷白雪相对应,而她身上的红裙,如烈火般在这雪夜中燃烧,仿佛是这寒冷天地间唯一的暖意。
苏木没有去看廊下众人,剑在她手中翻飞,不似一件无情之物,而是有了生命般,此刻在她眼里,也只有这一‘活物’。
白雪,冷剑,红裙……苏木的剑舞得很好,就连了尘都能看得出来。若是换个情景,亦或是,张少昀没有携兵在此,明叔他们脖子上也没有被刀剑抵着,他想,苏木眼里透出的光,肯定不会是这般冰冷。
苏木脸上没有出现片刻,哪怕是一瞬的,被迫舞剑的不情愿,即使这是耻辱,她也淡然接受。
接受,不代表愿意。
了尘敛了敛神色,心里紧上几分,手不自觉收握成拳。
“好。”张少昀拍手,“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大当家今夜之舞剑,属实是让张某见识到了当年公孙大娘的飒爽英姿。”
“多谢大人谬赞,苏木不才,不敢与公孙氏并论。”苏木收起剑,双手抱拳,向张少昀行礼。
张少昀朝她伸出手:“大当家谦虚了。”
苏木上前将剑交还予他,张少昀却是握住她手腕,将她往前一带。苏木措手不及,跌入他怀中,张少昀低头,望着她。
苏木迎向他的目光:“大人还有何吩咐?”
张少昀不语,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力度渐渐加大,苏木吃痛,拧眉,见她脸上出现痛楚,他才道:“大当家原来是知道痛的。”
苏木:“自然是知道的。”
“是吗?”张少昀将手移到她脖子的伤口处,“希望大当家不要忘了卷宗之事。”
“苏木手中并无卷宗。”苏木抓住他的手,制止其下一步动作,“伤口尚未痊愈,土匪身上流出来的血,弄脏了大人的手可不好。”
对苏木的反抗,张少昀并不恼怒,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半刻后才挪开眼,松开手,淡淡道一句:“放了他们。”
脖子上的刀剑移开,了尘离明叔最近,赶紧扶住明叔,其他人则冲上前,围在苏木身侧,手握短刀,就连周奎都像被惹怒的小狼,死盯着张少昀。
“把刀都收回去。”苏木无奈,张少昀上了马,她走上前,将众人挡在身后,行礼,“苏木恭送张大人。”
张少昀低头看她,好一会儿才点头,算是回应,随后策马离去,蹄声划破山中夜晚的寂静,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可算是离开了。
苏木回身,刚走到明叔面前,还未开口。
“大当家。”明叔朝苏木跪下,“是我们无能,不仅不能保护大当家,还让大当家受此刁难,明叔该死。”
除了了尘,张鹏等人也跟着跪倒。
苏木吓到,立即伸手将明叔扶起:“明叔,您别这样,我没事,以前也不是没舞过剑,鹏哥,你们快起来。”
明叔心里难受:“那不一样,不一样。”
当年苏木是笑着,是满脸欢乐,是在清风寨所有人欣赏和疼爱的目光下自由舞剑,而不是被他人逼迫,受此屈辱。
“明叔,您快起来,”看他们都不起来,苏木也跪了下去,“我身为大当家,理应保护你们,这是我的责任,我只求你们没事。今夜有惊无险度过,大家都没有受伤,我们就把张少昀来过这事忘了,继续守岁过年,不管其他,好不好?”
“大当家。”周奎抿嘴,他们不哭,他替大家哭,“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苏木给他擦掉眼泪,“小奎乖,咱们过年不哭,开开心心的。你们起来嘛,明叔。”
大家脸上仍是悲伤和愧疚,劝说是不行了,苏木嘴一撇:“我真没事,明叔,我膝盖冷,你们要是不起来,我就陪你们继续跪。”
众人都跪在雪中,了尘不知该怎么做,跪又不好跪,站着又突兀,便蹲在苏木身边,听到她说膝盖冷,脑中闪过她膝盖疼痛一事。
“大当家,你没事吧?”了尘连忙问道,“你的伤口还没处理。”
明叔等人也想起苏木用短刀抵住脖子的情形,张鹏忙问:“大当家,你脖子怎么样?”
“不好,你们跪着,把伤口给气到了,它不想好了。”如同小时候撒娇耍赖般,苏木嚷道,“你们起来,它听话,就好了。”
明叔被她语气逗笑,脑海中浮现出她以前的样子。这么跪下去,底下又是厚厚的积雪,没毛病都能跪出病来,他抓住张鹏的手:“都起来吧,谢大当家。”
“说好了,起来就不能再跪了,明叔,您去廊下坐着,不气了啊。”
苏木笑着,等他们起身后,却是往后倒,还不忘将了尘拉下。两人躺在雪地上,她抓起雪,塞在和尚衣领里,明明都冻得缩起了脖子,却不敢躲开。
她笑道:“我替大家谢谢你,今晚有你出面帮忙,这事才能这么快解决。”
张少昀这次没放火烧了寨子,估计是顾及到还得给了尘留个地方住,说到底,还是沾了他和尚这层身份的光。
了尘心想,有这么谢人嘛,还塞雪,不过事情能够得以解决,便是好事。
惊讶于苏木情绪能够这么快恢复,想想,她早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他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苏木能担任大当家。不是其他人当不了,在面对这些事情时,苏木以退为进,选择步步退让以保下众人性命,而不是贸然冲动,轻率莽撞。
情绪稳定,冷静自持,这里就没有人能做到,除了她。
她不仅能做到快速放下,看开,不会过多纠结,怀恨在心,还能细心安抚,让大家放心欢笑,选择与她一起忘掉。
在这住了几个月,了尘多少能够感受到苏木的这一特质,和她相处,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能风轻云淡解决,就算解决不了,只要不涉及到寨子里的人的性命,她也能一笑置之,或是索性不管。
苏木的笑,很能感染人,能够让人忘记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在想什么?”和尚像是出了神,眸子亮的很,苏木忍不住伸手戳他的脸。
“大当家客气了,我住在这里,总不能袖手旁观,而且,大家对我很好。”了尘握住苏木的手,回道,“是我要谢谢你们。”
“那你谢吧。”苏木指着周围几个也随之躺下的,除了明叔和张鹏,笑说,“不过,你的谢谢得先等等。”
赵禾道:“了尘,我都没想到,你会这么勇敢,谢谢了。”
想起了尘冲到张少昀面前的样子,害怕,但很果断。
其他人也向他道谢,在苏木抽出手时,了尘愣了下,似是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我,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以后,了尘你要遇到什么事,我们必定二话不说去帮你。”王现勾住他的脖子,“你虽不加入清风寨,但从今晚开始,我们认你。你做你的和尚,在我们心里,你就是清风寨的一份子,是吧,大当家。”
“是。”苏木点头,难得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不然这和尚又得吓到,“秃驴,别担心,你还是做你的和尚,不做土匪。”
了尘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他如释重负的模样,惹得大家笑起来,张鹏扶着明叔到廊下坐,其他人则被苏木拉着玩起了雪。
苏木笑得开怀,没有隐藏,也不是假装故作轻松与开心,她就是不把张少昀当回事。苏木说过,唯有把苦难当成过眼云烟,而不是记在心头,人才能轻松地往前走,她也确实是这么做。
张鹏轻声安慰:“明叔,您别担心。”
“杜仲若泉下有知,看到小苏木这般被人欺负,不知该有多心痛。”明叔很是心疼,在苏木回头与自己招手时,举手笑着回应,“那是他捧在手心里疼的小姑娘啊。”
张鹏心里一紧:“明叔……”
玩够了,苏木拍掉身上的雪,抬眼看向天际。夜深了,还剩最后一件事。
苏木让了尘去洗干净碗,她则带着众人到后院,把放在那的一块块铜制的腰牌插入雪中,又挖出一坛子酒,打开后,酒香四溢。
了尘捧着碗过来,不清楚大家要做什么,明叔本该睡了,今晚却还很精神。只见明叔把碗一字排开,苏木倒酒,随后,每人都端起酒。
他本以为大家是要喝,然而却只是端着,苏木把酒坛放下,端起属于她的,走到那一排排腰牌前,其他人则跟在身后。
苏木将她腰间的寨主腰牌取下,放在最前面,随即跪下,其他人也跟着跪,了尘默默坐在最后面。
“过年了,兄弟们喝酒。”苏木把碗端举过头顶,而后将酒倒入雪中,身后的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冷酒落地,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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