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之恩,贫僧会铭记于心。”了尘握紧苏木给他的火把,行礼过后,撑伞离去。
苏木也不强留,点头回礼,执伞倚靠门柱,目送他离开。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落在心头。
飞虫循亮光而来,兀自闯入门前挂起的油灯,几次扑撞过后,被火光吞噬,噼啪一声,生命戛然而止。山中本寂静,雨声虽不止,却无法将所有声音掩盖,于此,一点点动静都会在这雨夜中无限放大,更不说林中不时传来的几声野兽低鸣,清晰无比。
苏木悠悠转动伞,从和尚离开,过去了一刻钟,这比她猜想的要久,不过,也是时候回来了。
不多时,远处亮起的火光,跳动得厉害,一看便知来人行色匆匆。
苏木揶揄道:“了尘师父,欢迎回来。”
“那个,贫僧,贫僧,今夜叨扰了,明日便离开,不知施主能否行个方便?”了尘是跑回来的,此刻正急喘气,满脸惊吓。看到苏木这刻,他像是突然找到依靠似的,心中恐惧骤减。
雨夜,又有树木遮掩,无月无光,唯有手中的火把摇曳,越往前走,山道越发曲折蜿蜒,了尘往前看去,黑黝黝的林子,宛如野兽那张看不见底的深渊巨口,它正潜心埋伏,就等他走进去。若非这雨平白添了声响,这山林,怕是更加寂静的可怕。
被这一吓,了尘无端心跳加快,内心的恐惧骤然升起。他竟不知这进入黑夜中的青安山,是如此可怕。继续往前还是转身回去,他迟疑不决。
不能回去,那是土匪窝,想到此,了尘踏出步子,恰遇头上飞鸟越过,翅膀挥动发出的扑棱声打破这份寂静,沙哑凄厉的鸟鸣更显悲凉,因这动静,另一只脚再无法迈出。
“小师父,我这寨子虽说破了些,也还是有规矩的。可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苏木正了正,露出大当家的风范,“来了清风寨,可就是寨里的人。”
这和尚还真不经吓,简单句话就能让他露出惊骇神色。就这破寨子,盗贼来了都得留下三文钱,还能做什么用。没想这人还能当真,真是个单纯的人呐,苏木笑了声。
“请问,能不能,不当土匪?”了尘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他今夜是没得选择了,住土匪窝可以,但最低的底线他还是得守住。
“行,不当土匪,当你的和尚,给我们念经祈福就行,”挟裹雨水的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苏木打了个哈欠,“以后别叫我施主了,叫大当家或者苏木,都行。”
了尘:“谢谢施,大当家。”
苏木点了下头,算是应答。了尘回来后,她也没进去寨子,仍是站在门口。
“你有事没有?”苏木问他。
了尘摇头,看苏木又打哈欠,忙把披风脱下,披在她身上:“大当家你穿。”
苏木也不客气:“谢了,既然没事,那就和我一起在这等人吧。到时我没让你说话,你就乖乖待着。”
“贫僧明白。”了尘站在苏木身旁,陪她在夜中等待。
不说不问,气定神闲,这就是修心的和尚啊,苏木往身旁看眼,挺好。要是来了个多话的,缠着她问东问西,那她可不一定能忍住不打人。
大概过去小半个时辰,远处开始传来骏马嘶鸣声,与其一同划破黑夜寂静的,还有人和马蹄踩踏地面而发出的闷响,哪怕雨声阵阵,仍是听得清楚。
没多久,点点火光照亮山林,出现在眼前。
到底来了多少人,苏木不知道,对于她来说都没差。
走在前面的人赫然勒住马,显然没想到门口会有人。
“大胆匪徒,还不乖乖送死。”那人怒骂道。
苏木也不看他,而是朝他身后的来人行了个福礼。
“苏木见过张大人,听闻大人昨日上任青安城,蒙大人厚爱,苏木斗胆,先行在此恭迎,望大人不要怪罪。府中已备好酒水,大人若是不嫌弃,可否进去小酌一杯?让清风寨能够借大人之光,蓬荜生辉。”
苏木句句恳切真挚,不似土匪大当家,倒像是哪家侯府夫人,出于地主之谊,为来客设下酒席,接风洗尘。
言语之中,不具丝毫怯弱畏缩。
“听闻清风寨现任大当家虽是个小姑娘,却是有勇有谋,胆气过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来人跳下马,缓缓走上前,语气平和,给人之感却是压迫十足,“话说,大当家怎会知晓本官今夜来访?”
苏木低眉,恭谨道:“张大人廉洁公正,心系百姓早已传遍青安城。苏木今日恰好进城,有幸听闻大人对城中百姓多有关心,苏木厚颜,想着自己虽远居山中,也算是半个青安城百姓,若大人不弃,近日或许也会莅临清风寨,因此特在门前等候。”
“大当家有心,居于山中,却不忘关心城中之事。”张少昀背手,借由火光瞧上一瞧这清风寨,以及,眼前的苏木。
“青安城乃大人之城,亦是城中百姓之城。大家祖祖辈辈居于此,多关心是自然。苏木愚钝,大人若来,不嫌我这残屋破室之地,是这寨子沾了光,也是苏木之幸。”
“残屋破室,本官也曾有幸见过它辉煌之时。”张少昀把视线收回,移转到苏木身上。
苏木抬头,浅笑。
“大当家可否回答本官几个问题?”
“大人请讲。”
“本官见寨中灯火通明,却只见大当家一人,以及,这位师父。”张少昀瞧向一边默不作声的了尘,“能否告知,这是为何?”
苏木:“如大人所见,如今这寨子人烟稀薄,只剩三两兄弟,与苏木一同无处可去,唯留在此居住。一个月前,他们便进了山,寻找吃食去了。”
“至于这位小师父,是今夜恰好路过,见我一人在此等候可怜,特留下陪伴。”苏木看向了尘,“了尘师父,多谢了。”
不管是官差突然到访,还是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了尘都是愣愣地,听不明白。虽心生疑窦却不敢乱动,也不敢乱说,按照苏木的吩咐,静静守在旁边。
这会儿苏木看向自己,他想,这可能就是苏木跟他说的,能说话了吧。
在张少昀询问的目光下和苏木微笑中,了尘行礼:“了尘拜见张大人。大当家言过了,非贫僧陪伴大当家,而是大当家救了贫僧。”
“噢,此话怎讲?”张少昀犀利的眼神在他身上快速扫过,最后停留在他脸上,“俗话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了尘师父能否保证自己所言句句为真?”
句句为真?苏木暗自叹气,这是拿捏了和尚的命门。不敢奢望这和尚能够帮她圆慌,只求他别乱说,她也得想办法将事拖上一拖。
“张大人,了尘自幼出家,拜于佛前,所言从不虚假。”了尘见苏木悄然收拢身上的披风,初秋时节,天气微凉,晚上又下起了雨,她衣裳单薄,怕是冷到了,“山里豺狼虎豹多,苏施主考虑周到,怜贫僧夜行不便,特邀贫僧在此过夜。”
“师父今日何时到的清风寨?”
“回大人,酉时三刻。”
“你可有见到其他人?”
“并无。”
张少昀紧盯了尘,没有看出其他异样,才道:“多谢了尘师父解惑。本官今夜前来,想必大当家也知缘由。我们也不必多绕弯子,东西交出来,这清风寨,本官给你留着,你和你那几个兄弟,也还有个地方可以住,如何?”
夜风席卷起身后的寨旗,仿佛一位老者夜半喘息,面对即将逝去的年岁而发出悲鸣。偌大的寨子,早已空无一人,而眼前,是整齐有序有备而来的官兵。
“苏木手中并无大人所需东西。”苏木并不躲开张少昀那带有侵略性和满满压迫的眼神,反而直视回去。
她知道此刻自己便是那被捕手层层包围的猎物,知晓不可逃脱后,赌上生命,也要在最后一刻护住尊严。这人不会放过自己,她也不会向他低头求饶。
“很好,”张少昀试图从这张平静的脸上寻找破绽,却是无果,目光从苏木身上移开,望向隐匿在黑夜中的清风寨,“如果本官要烧了这寨子,大当家是否同意?”
“大人请便。”苏木往旁边退开,“苏木无怨言。”
果真是有备而来,她费劲心思守了两年的寨子,还是没能保住。
了尘还没反应过来,无数火把已扔向寨中,要不是苏木及时把他拉开,估计等他回过神,早被士兵撞倒。
很快,烈火熊熊燃烧起来,木头倒塌声,噼啪声,在这雨夜中清楚无误传入苏木耳内。
“大当家,这火,还是两年前的好看。”张少昀轻声道,“那时也热闹,各种喊声,求救声,不绝于耳,大当家可还记得?”
“大人记忆好,凡事记得清楚,苏木愚笨,多谢大人提醒。”苏木手心吃痛,指甲深深没入手心中,她要用这疼,逼自己清醒,不能被这人牵着鼻子走,更不能被他激起怒火。她语气没有起伏,淡淡的,仿佛眼前这一切与她无关,“苏木这次记住了。”
“记住便好,希望大当家也记得七十二卷宗,否则,下次烧的可不止是寨子。”张少昀说完,转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苏木,“多谢大当家款待。”
“大人走好,苏木恭送张大人。”苏木微微欠身。身后的火光将昏暗的山路照亮,马蹄与脚步声,再次将夜晚的静谧打破,久久在林中回响。
“大当家,你没事吧?”了尘见她突然往后踉跄,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却不曾想,触碰到的,是彻骨冰寒。
和尚原是白皙的脸,因火照映,而成了昏黄之色,点点火光在他眸中闪动,她似乎能看见他眼中的担忧。
“了尘师父,你可知欺骗佛祖,是会遭殃的。”苏木不再掩饰,擦拭额上的细汗。
“我没有说谎。”了尘愣了愣,却是认真,对上苏木调侃的眼神后,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须臾,才很别扭继续道,“确实是大当家救了贫僧,山里野兽多也是事实,贫僧没有欺骗。”
看他这急于解释的模样,苏木心想这和尚要是较真起来,估计没个清净。
“行,你没说慌。了尘师父,怎么办,寨子被烧了,咱们没有地方可以住了。”
“大当家,对不起,没能帮上你。”了尘很是抱歉。
事情发生的太快,不管是苏木让他站在这,还是两人的对话,他理不出头绪来,还在想,张大人就让人烧了寨子。
“不,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苏木淡淡一笑,看向身后,“要不是你,我是被抓进大牢,还是直接被一刀抹了脖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寨毁人没亡。
张少昀那句话明显是在警告她,但和尚不知,不知者无罪,说错了也没事。
本朝皇帝礼佛重道,和尚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寻常百姓对其抱有敬重之心。而她是土匪头子,两人风牛马不相及,怎么看都是她绑架了他。
她本意留了尘在寨中,除了私心,也有这层意思在,张少昀烧了她的寨,她也能借了尘来挡挡,至少能把命活下来。没想到这和尚比她想象中要聪明机灵得多。
“大当家,你不伤心吗?”苏木还能笑,了尘不解,明明家都没有了,却是如此淡然。
对啊,家被烧了,不过人还在,预料之中的事,接受起来也容易。她环视周边,雨越来越大,火势来不及蔓延,寨子周围的树木好悬是留住了。
“伤心啊,怎么可能不伤心,”苏木撑伞,往后靠在树上,“了尘,咱们得想想该去哪避雨,对,还得过夜。”
了尘握住伞,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
“想问我什么?”苏木也略懂些佛教的戒律,知道和尚讲究个少说多听,看他憋的难受,那她就勉为其难帮他问吧。
“你是不是想知道今晚发生的事?”
了尘看向前方的火,沉默,而后摇头,回眸时撞上苏木的眼。他突然有些佩服苏木,能够如此临危不乱,坦然面对。
官府烧匪寨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俩人言语之间,似乎并不是简单的官匪交手,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不好多问。
然而,苏木猜到了他所想,了尘点了点头。
“修行不够哦,了尘师父。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苏木想了想,道,“算是你今晚帮忙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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