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寺比他们寨子好不了多少,无非是房顶不漏雨,屋子暖和些,家具一样简陋破旧。至于其他的,要是有,他们早翻出来了,这破寺庙连香火钱都是按个数,合着就没几个铜板。
自从去年明诚大师带众僧云游后,这看园子的老头也下山回了家,眼下那菜园子,别说菜,怕是草都长满了。
然而,和他们猜测的相反,菜园子确实是满的,长的却不是草,而是萝卜,黄瓜,茄子等。
众人被眼前的场景惊住。
周奎左瞧右看,也没见那老头的身影,很是疑惑:“大当家,你怎么知道这有菜的?”
“飞云寺的大门没开,住持也没带人回来,难不成是老头回来种的?”王现捏着下巴,啧啧道,“也不对啊,这老头大老远地爬上山来种菜?匪夷所思。”
赵禾才不理会是谁种的,边卷起袖子边往前走:“管他的,正好,兄弟几个,咱们把这些菜都给摘回去。”
就要动手,被陈乾拍了巴掌,他面露不解,心想这菜都摆在眼前了,此时不偷,更待何时。
“大当家,咱们不兴了尘那套啊,他现在也就算半个和尚,这偷窃之事不用他动手,总不能我们也得跟着,只可远观不可摘吧。”赵禾纳闷,了尘不能偷,他们可以啊。苏木这么淡定也不正常,以前来偷菜,挖的最多又不想离开的可是她。
了尘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篱笆将菜园围起,入口处,是用树杈绑结的齐腰高的小门,苏木将其打开,示意大家进去。
菜长得很好,可见照料程度不比他们在院子里少,种菜之人是下了功夫的。苏木环视一圈后,叉腰,嘴角勾起,俏皮中带着小得意:“不用偷,全都是我们的,大家要好好感谢鹏哥,这些菜,是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苏木话刚说完,所有人都往张鹏看去,满眼惊讶,他何时瞒着大家干了这事?张鹏被这般看着,脸上淡定得很,要是眼尖,再多点细心,便能看到他悄然红起的耳朵。
“不是吧?鹏哥,你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种下这一片菜的。”余准很是诧异。
“每次上山砍柴的时候。”张鹏轻咳两声,不自然撇过脸,尽量忽略这双双充满惊诧和佩服的眼。
砍柴只是借口,进山后,张鹏便会绕来这边,花上半天时间照料这菜园子,除草,浇水,回去时再顺道砍上捆干柴。寨子里的人没起疑,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放在这里。
陈乾:“那为何不说?”
苏木显然是知道的,张鹏也不说,两人都选择瞒下,连明叔都是今天才知晓这事,不怪他们猜不透。
“是我不让鹏哥说的。”苏木摘下根黄瓜,“咱们前院能种,可翻地太累人了,这有现成的地,不用白不用,我就让鹏哥帮忙,来这种上。我不是要故意瞒你们,不说,是因为怕遇到昨天的情况,张少昀何时会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何种举动也猜不到,我只能提前做准备,辛苦鹏哥一直帮忙。你们看,这不刚好就撞上了吗?如果都种在寨子里,就全没了。”
众人了然。
“大当家英明。”赵禾带头鼓掌。
“大当家你好厉害。”周奎鼓得最响,想到这些菜都是他们的,他就开心。
苏木手握黄瓜,双手抱拳作揖,也不谦虚:“那是。”
苏木想得周到,若是他们得知还有菜,昨天面对张少昀的要求,就不会露出十成的愤怒。那人多疑狡诈,一丝一毫都逃不过他的眼,必然会察觉出细微之处,追查起来,怕是此处会被发现。
原以为辛苦种下的菜没了,此时又突然间拥有,说不上是失而复得,那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就如苏木所言,对他们来说,这是意外的惊喜。
失去太多,只需稍有满足,便是一大乐事,苏木抱手,还好这里是保住了,没有被张少昀毁掉。
“明叔,您过来看,这黄瓜好脆!”周奎掰了根黄瓜,递给明叔。
“茄子,我想吃茄子。”
“拔几根萝卜回去,晒干。”
“菜也摘些,拿回去煲汤。”
“鹏哥,你想吃什么?”
“都摘点回去。”
大家半蹲在菜地里,七嘴八舌讨论菜该怎么吃,苏木看着高兴,在菜地里跑了两圈后,起身,抬头。了尘离她几步远,正在看眼前的韭菜,她跑过去,拍在他肩头上:“了尘大厨,今晚可得劳烦你做顿丰盛的晚餐了。”
了尘笑起来,点头,握住苏木的手:“好。”
菜园子的菜挺丰富,大家舍不得天天吃,想着哪天吃完了,就没了,时不时的还是会进山。
流光易逝,转眼到了七月,山中蝉声不断,酷暑难忍,了尘的习练时间也改成了清晨和午后傍晚时分。暑热散去,不至于汗流浃背,捂着一身热汗对练。
中午时分,大伙便到前院乘凉,王现和余准给大家弄了把蒲扇,平时就靠这扇子呼呼扇风,吹去热浪。今日亦是如此,苏木扇了几下后,扔下蒲扇,拉起周奎往后院跑。
掰成两段的翠绿黄瓜,在冰凉的井水里泡了半天,周奎甩起木桶,把瓜捞起,用碟子端到前院。
苏木啃着冰爽脆甜的黄瓜,靠在了尘肩上,她不想扇风,嫌累,让和尚给她扇。了尘也不负所望,一下一下扇风。
米缸空了好几天,飞云寺她翻进去三次,都快把这破庙掀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一件能换钱的器物。
这几日不是吃肉就是嚼菜,肚子是能填饱,久了总会想吃点米面。要不进山砍点柴去卖?苏木看向山里的参天大树,砍下来,卖给城里的有钱人,应该可以。
就这么办,今晚就去砍,反正卖不出去,放在寨子也能烧。
正想着,寨门被敲响,众人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蒲扇,眼神一变。
张少昀和县令向来是直接踹门而入,青安城的百姓不是用石头砸就是咒骂,最近山里频繁出现的山贼,骂骂咧咧直头直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推门进来,看到有人后,有的猜到,会识趣立马离开,有的非得挨上一顿打才跑。
这么有礼貌地敲门,自从被剿之后,从未有过。
“大当家,我去看看,恐怕有诈。”王现吃掉黄瓜,拍拍手,往寨门走去,快到时,将身后的短刀拔出。
之前那扇竹子编成的门早已被风雪压倒,他们后来又弄了一扇,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的门倒结实了不少,连缝都小了许多。
敲门声逐渐急促起来,余准握紧短刀,趴在门上,眯起眼从细小的门缝往外看,粉色衣裳?女的?
他朝廊下的人做了个放心的手势,手里的短刀没有收起,小心翼翼开门。
“准哥。”宋锦书满脸恐惧,在看到余准时,显然是松了口气,她快速往后看了眼,问,“我,我可以进去吗?”
“快进来。”余准注意到宋锦书的动作,关上门前,他往山道看去,并没有发现别的身影。
大家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宋锦书,自从张少昀送她离开后,这期间也并无关于她的消息,连苏木都没想她有天会回来。
见到宋锦书那瞬,陈乾一下站起,强行忍住没有冲上前。除了明叔,其他人也起了身,苏木刚咬了口黄瓜,赶忙把剩下的塞到了尘手里,小跑到她面前。
宋锦书是跑来的,进来后连连喘气,额头上还冒着细汗。
“锦书姐姐。”苏木将她抱住,很是兴奋,“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没有怪罪,没有嫌弃,反而还是许久未见的关怀,来之前的担忧从心底消散,宋锦书眼睛一下发红,她咬紧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朝众人行礼:“锦书见过明叔,大当家,各位兄长,小奎弟弟。对不起,是锦书错了,误会了大家,对不起。”
当时下山,宋锦书自觉被骗,心里是气恼而难过,可想到终于能够见到父亲,完成母亲的遗愿,又不免欢喜。
她想着自己的事,也偷偷注意身后的张少昀,这人看着很是凶狠冷漠,难免心生恐惧。好在他对自己不问不说,一路沉默,倒是信守承诺把她送到父亲身边。
当父亲看到她的信,还有信里她娘的木簪后,拉起她的手痛哭不已,她知道这是父亲认下了她。
她以为寻到父亲,日子会好些,在宋府住下后,才知父亲娶了八个姨娘,而她最大的弟弟,只比她小两岁。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为何大家都瞒着她,苏木不惜低头请求张少昀送她下山。
“锦书姐姐,这里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不用说对不起。”苏木笑着。
她离开时那般态度,可大家不但不怪罪,还愿意接纳她,眼泪滑落脸颊,宋锦书再忍不住。
“锦书,你还好吗?”陈乾一脸着急,眼里的心疼很是显然,想关心询问,临到头又不敢开口,赵禾只好帮他。
宋锦书忙点头,不好让大家为她担忧,忙擦掉脸上的泪水,露出笑脸:“禾哥,我没事。对不起,我,我带不了多少东西,这是我买的米和面,还有一盒糕点。”
明叔挺喜欢这小姑娘,乖巧懂事又惹人怜,虽在寨子没住多长时间,看她回来,也高兴:“小奎,去给锦书倒碗水。”
“明叔,我这就去。锦书姐姐,欢迎你回来。”周奎说完,转身往屋里跑。
苏木拉着宋锦书坐下:“锦书姐姐,山路难行,你带着东西,更是不好走。你人回来,我们就很开心了。”
衣裳质地不错,花纹简单,倒是与宋锦书淡雅恬静的气质相称,头饰不多,编的发饰也不复杂,比起初遇那天要好上许多。看来宋员外还算是有点良心,没苛待宋锦书,她这文静又柔弱的性子,苏木担心她在宋府会不会被欺负。
“谢谢小奎。”宋锦书接过水,离开那日,前院的菜地被翻起,此时回来,眼前是光秃平地。
知晓真相后,她就在想,面粉所剩不多,这菜又没了,他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吃野菜。今日她爹出了门,估摸也要大半天才能回来,宋锦书好不容易寻了借口出门,用不多的积蓄买了些许米面。
上山后,她凭借记忆寻找寨子,中途却迷了路,半道远远碰上山贼,在他们发现之前,她抱着东西一路乱跑,阴差阳错下瞧见寨子。她不敢喊,万一大家都进了山去狩猎,没人留在寨里,喊声反而会引来山贼,就一个劲地拍打门。
“我就想,给大家买点东西。”宋锦书把包裹递给苏木,“抱歉,就一点,也不多。”
苏木嘴上谦虚,手倒是实诚,三两下拆开,将糕点盒打开,还是芙蓉糕:“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谢谢锦书姐姐,太好了,有糕点吃。”
“大家喜欢就好。”宋锦书笑着,分完糕点后,还剩下一块,见苏木要分给自己,连忙推辞,“大当家你吃。”
“这怎么行,这是姐姐你辛苦带来的,”苏木掰开,分她一半,“我们一起吃。”
再推脱就显得生疏客套了,宋锦书点头接下。
回到这里,没有在家时的压抑和窒息,也无需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生怕惹怒姨娘。苏木跟她说起最近发生的事,绝口不提她爹,这也让宋锦书心里很是放松。
可她不能久待,一个时辰后就要下山。
这里每个人都和她说了话,唯有陈乾缄默不言。几次看向他,后者都转过头,宋锦书轻咬嘴唇,心里空空。
要离去时,她才知除了苏木和了尘,其他人不能下山,可他们还是站在寨门前送她。走时,宋锦书朝众人行礼拜别:“锦书先走了,下次再来看大家。”
明叔和张鹏叮嘱:“路上小心。”
周奎挥手:“锦书姐姐,我会想你的。”
王现说:“山里危险,切记要多加注意,如果遇到山贼,你就说你是清风寨的人。”
“对,锦书,别怕,实在不行你就跑,边跑边喊,我们能听到。”余准道。
“嗯,谢谢大家。”宋锦书点头。
她喜欢寨子,不必小心翼翼,看人眼色,一举一动,都怕会引起别人的不满或呵斥。
她也害怕,上山前就想过这里是土匪寨,也问过府里的人,多少知道些关于清风寨以前的事。他们说,就算改邪归正了,土匪还是土匪,根上就坏了。她回想在这住的日子,大家对她的好,是实实在在的,苏木甚至不惜低声向张少昀求情,不仅仅只是为送她下山那么简单。
转身之前,宋锦书再次看向陈乾,他还是沉默,眼神避开。
宋锦书走时,眼里的期待和失落,都落在这群人眼中。
赵禾问:“你真不打算说点什么?锦书要走了,下次见面,可不知是什么时候。”
“我,还是算了。”陈乾心想这样就好,他和宋锦书就不应该有瓜葛。
“陈乾,不是我说,要真想锦书断了念想,从她进寨子那刻,你的眼神就该收敛,你这偷偷地盯着人看,又不说话,可不是事儿。我都瞧见好几次,锦书在等你主动。”赵禾指了指他,“锦书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能辜负,伤她的心,就是要断,你也得说清楚。”
赵禾说得没错,陈乾缓缓吐出口气,握拳。
片刻后,赵禾等人抱起手。
“闷葫芦总算是要主动一回了。”余准跟赵禾碰拳,“一把年纪了还婆婆妈妈。”
“以前陈乾对哪个姑娘是正眼瞧过,谁能想到他会对锦书一见钟情呢?是吧。”王现道。
“老树开花了。”赵禾扯起嘴角,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多久也不算晚。
比陈乾大一岁的张鹏:“……”
陈乾是一大把年纪,老树开花,那他算啥?
苏木本是抱着宋锦书的手,听到声音,回头看去,是陈乾,挑了下眉,不动声色把了尘拉到前面,只留下两人独处。
陈乾很是紧张,一冲动跑来,到了跟前又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看她。
宋锦书没料到陈乾会追来,此刻亦是紧促,绞着手帕,心跳加快。
最后还是陈乾先抬眸,看着宋锦书脸上的红晕,咽下口水,深呼吸,问:“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我,我很好,”宋锦书赶忙摇头,“张大人送我回去,姨娘她们不敢怠慢我,父亲,也对我挺好。”
“那就好。”担忧的事终于能够放下,陈乾说完这句话后,又是沉默。
两人都不再开声,低头瞧着地面,可又忍不住偷偷看眼对方。
目光对上时,宋锦书鼓起勇气:“乾哥,你不跟我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那天自己就这么走了,生她气也是应该。
“没有。”陈乾猛然抬头,怕自己没说清楚,又是强调,“我没有生气。”
听到这话,宋锦书才释然,还好,不是生气。这小段路,不至于出汗,可陈乾额头上却满是细汗。她掂起脚,用手帕帮他擦拭。
陈乾屏住呼吸,没有阻止,双手握紧成拳,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直到宋锦书收回手帕,跟他说:“乾哥,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陈乾下意识道。
“乾哥,县令大人有令,你们不能下山,有大当家和了尘哥送我,你快些回去,不要被发现,我不想你被抓走。”宋锦书往后看去,苏木和了尘在不远处,背对他们,“乾哥,日后我寻到时间,再来看你们。”
“山里危险,也乱,这段时间不要进山。”陈乾右手往后,将别在后腰的短刀取下,交给宋锦书,“这个你拿着,遇到危险可以自保。若是,在家里过得不开心,你就回来。”
这是他唯一能说出的承诺,许她一个能回来的地方。
“嗯,谢谢乾哥。”宋锦书将短刀收下,“乾哥,我要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
宋锦书走到苏木身侧,低声说了句话,回眸,陈乾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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