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片刻,利剑并未落在他身上,徐盛睁开眼,苏木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本该刺入他身体的剑砍在她手臂上,鲜血染红她的衣袖,正往下淌。
他没忍住,喊了声:“大……”
“大人,”苏木截断徐盛的话,没让他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出,后者了然,迫使自己把话吞下。她继续道,“可别误伤无辜百姓,也错杀了好人。”
张少昀没想杀徐盛,这人底细他很清楚,如此威胁,要的就是她出头。他赌苏木会抽刀阻拦,这样便能以妨碍官府办案,且携带利刃威胁朝廷命官为由,将她带回去。然而她却以手接下,如果不是他最后及时往回收力,苏木这手怕是要断。
“大当家这是当我眼瞎?”张少昀收回剑,放置身后,悄然握紧剑把,“这里的人可都看到徐老板亲自送你出来,关于此事,你又该作何解释?”
苏木动了下手,把张少昀的目光转移到她怀里的食盒上:“回大人,我只是来这买了些糕点,恰逢徐老板在店里,他人好,待客真诚有礼,不管是朱门绣户家的夫人小姐,还是如苏木这般的掣襟露肘之人,他都一视同仁,并无嫌弃厌恶,望大人不要过度猜疑。”
衣袖都已暗红,伤势没得到处理,血还在流,滴滴落在尘土上,苏木脸上淡漠,连眉头都没皱,即使他收了力气,她手臂的伤,不见骨头,也得伤入几分。
张少昀撩起眼皮:“猜疑?苏木,从你进去,不到半炷香时间我就在这里坐着,你若是在店里挑选,我还能信你三分。而你,进去了快半个时辰,你让我如何相信。”
这张少昀挺有耐性,没进屋当场把她给抓了,这不像他的作风,还以为他是刚来不久。早说,自己也不会以买糕点为借口。
既然如此,那她唯有把事实说出。
“对不起,大人,是苏木说谎了,”苏木抬眸,周围看热闹的还不少,“今日是小奎生辰,他喜欢吃这里的糕点,我便想给他一个惊喜。下山途中,偶遇几个在山里迷了路的人,才知他们是外地逃荒而来的灾民。我在此生活多年,从未见过此情况,来买糕点时,正好遇到徐老板,便多嘴问了几句。徐老板心善,店铺人多,不好交谈,便带我进去里屋,将如今城内情形告知。而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尽自己所能帮助这些受困之人,此事为真,大人可明查。”
徐盛帮助流民之事,张少昀自是知晓,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他一个字也不会信。苏木心里只有那破寨子,下山也不过是来打听消息。
不过。
他问:“徐老板,她的话可是真的?”
看到苏木受伤,徐盛心里揪紧,很是不忍,但他只能忍下,此刻惶恐道:“苏姑娘句句为真,小的若是知道她是清风寨的人,是万万不敢跟她有所接触。大人,请您明查。”
“明查倒不必了。”张少昀不紧不慢道,“不知者无罪。但是,徐老板尚未查明来人身份,便妄自将城内事实告知,若对方是西境奸细冒充,你这罪,可就大了。”
徐盛整个人哆嗦起来,露出恐慌之态:“是,是小的错了,小的该死。”
且不说青安城离西境远得很,就算真有奸细混进燕国,哪个会蠢到翻山越岭来到这小地方打探消息。以他的脑子不可能想不到,这张少昀为了寻理由给她定罪,还真是煞费苦心。
苏木将食盒放下,抱拳弯腰求情:“张大人,这一切都是苏木之错,是我听闻徐老板人好,才厚颜打听,若非如此,他定不会告知于我。大人您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人。徐老板常行善事,受人尊敬,因我过错,而让大人误会徐老板,怕是会损大人威望,苏木有罪。”
听到张少昀轻蔑的笑声,苏木悄然松口气,徐老板没事了。她上来领罪,正好合了他的意,也免得他再大费周章试探。只是她不明白,明明可以用清风寨人不得下山的理由来抓她,他却是把矛头指向徐老板,口口声声称呼自己大当家,声音却不大,围观的百姓根本听不到。
之前碾压木炭时也是如此,人群不敢靠近,几乎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只要大声说出,没人不会不信他,到时她便下不了山。就算民间没有关于她的资料画像,张少昀若想,随时都可以,却没这么做,他在想什么。
好玩吗?
宋荃之也没制止她下山,苏木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卷宗。
传言卷宗是在清风寨寨主手中,而杜仲一死,卷宗下落不明,除少数人外,没人知道她苏木的身份。若是将她画像身份公布于众,可能会有其他人来抢夺也不一定,许是不想给他们添加不必要的麻烦,知道的人越少,对他们越有利。眼下,江湖流传最广的,是清风寨已毁,无人生存。
真相是不是如此,她懒得去猜想,他们在盘算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苏木听不见具体内容,只能看到他们的指指点点,以及脸上的好奇。他们迫切想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以满足他们窥探的**,作为这几日茶余饭后的谈资。
清风寨作为天下第一的土匪寨,在给世人留饭后谈资这点向来是合格的,即使现下如此破败,因西北动荡,又被世人挂在嘴边。
只要他们仍相信传闻,卷宗一日未找到,他们便会将卷宗和清风寨联系起来,人走茶凉,没想到寨子还会被人以这种方式记住,苏木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还是先顾着悲吧,悲离她更近,可不能忽略眼前这个想要把她弄死却不能的张大人。
“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张少昀道。
以前给自己行礼时,苏木的脊背从未弯过,她就固守那点可怜的骄傲自尊,今日为救徐盛,第一次弯了脊梁,他倒要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剑上还带有苏木的血,他勾起嘴角,用剑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对方抬头,与自己对视,“大当家下跪求饶,或许我能网开一面,放过徐老板。亦或是,苏木你开口求我,求我放过你。”
他刚说完,苏木往后退一步,就要朝他跪下。
宁愿下跪为别人求饶十分,都不愿站着给为自己求情半分。
苏木,可真有你的。
徐盛多少了解清风寨人的脾性,他们不会轻易低头,苏木为了他却要跪下,心里顿时难受得很,却无法阻止。苏木一跪,能保下两人的命,寨子的人也会没事。
这也是苏木所想。
“你干什么?给我站住!”有兵差吼了声,往这边跑来。
徐盛一惊,往人群看去,而眼前,不管是张少昀还是苏木,两人都不在意人群发出的骚乱。
苏木面不改色,膝盖就要落地时,被人强行拉起,与此同时,兵差的刀也横在这闯进来的男人脖子上。
张少昀略微抬起眼皮,瞥向了尘。
苏木看着了尘,心想,他怎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大人,属下怕误伤百姓,未料到此人竟敢硬闯,属下之错,请大人责罚。”随从先是跟张少昀解释,而后语气骤然转变,咬牙威胁,冲了尘怒道,“想死就说,赶着投胎我送你一程。”
了尘并不畏惧,面对胁迫,反而微仰起脸,将脖子露出:“大人请见谅,大当家腿有旧疾,不便下跪。了尘在寨子居住许久,苦寻无处报答大当家当日留宿之恩,让我免遭野兽吞食。不知大当家做错了何事,惹怒了大人,了尘斗胆,今日替大当家跪求大人放过。”
了尘的手跟钳子似的,苏木用力扯了几下,都无法抽出,看来这几个月的习练效果越发是有成效了。
“了尘,闭嘴。”苏木低声警告,“退到后面。”
“不,大当家,一直以来都是你把我们护在身后,今日也让我为你做件事。”了尘难得强硬,“大当家,听我的,好吗?”
“等。”张少昀抱起手,颇有兴趣,见他就要跪下,缓缓开口,“了尘师父,我没答应,你要跪,也是白跪。不过,我倒想知道一件事,你要能说清楚,我会放过你们,也不一定。”
“大人请说。”了尘将苏木护住,“了尘定知无不言。”
“好一个知无不言,了尘师父,我记得你当日来青安山,是要跟随明诚大师学习佛法,这一年时间过去,眼瞧明诚大师外出云游就要归来。然而,今日我见小师父你和大当家关系匪浅,莫不是在清风寨住久了,忘了初心?不当和尚,要当起土匪了?”看他脸上出现迟疑,张少昀冷笑。
“大燕自开国以来,尊佛重道,对修道礼佛之人甚是尊敬,每年国库都拨重金以供养,而本朝律法有言,不得诛杀出家之人。但律法亦有规定,有尚未按照礼法还俗,私下背叛所学教诲之徒,视为蔑视国法,此心术不正者,可杀。了尘师父,你可要想好了,不说真话,大当家也保不了你。”
张少昀所言不假,国之律法摆在那,他的身份还是和尚,就得遵从这些准则。了尘不能暴露,得利用这层身份保护苏木,还有寨子的人。
苏木欲要上前替他解了这次逼问,了尘却坚定地将她挡在身后。
“了尘,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好好想清楚。”苏木心想他若是将事情道明,今天便是他离开清风寨的日子,“让开,我来跟大人解释。”
“不,”了尘拒绝,“大当家放心,我有数。”
有数吗?苏木不知道他数在哪,这么冒失跑来,还跟张少昀对峙,他不是莽撞的性子,此时却是有些不管不顾。了尘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清楚,但这和尚,似乎是不打算妥协。
“大人,了尘并未忘记初心,明诚大师归来之时,便是了尘离去之日,到时大人自可查证。”
苏木心里的石头落地,看来他真有数,知道这情况不能实诚,否则她都不一定能圆回来。
只怕明诚师父回来后,发现山里突然出现这么多来路不明凶神恶煞的山贼,连夜又得带着徒子徒孙跑掉。想到这,苏木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清风寨她没能守住,青安山又乱成这样,老和尚怕是要气得跺脚。
“是吗?”张少昀定定看着了尘,眼神坚定,没有动摇,很好,他缓缓道,“那了尘师父可要谨记自己说过的话,是和尚就该回庙里待着,吃斋念佛,免受蛊惑,了尘师父,不要忘了你来时的路。”
“是,大人,了尘明白。”
张少昀哼笑了声,转身离开。
不多时,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唯剩三五个人还站在原地,低声议论,也有人急匆匆走来,苏木扶徐盛起身。
“苏姑娘,我没事,你受委屈了。”有熟人朝这边而来,到了嘴边的大当家差点就说出口,徐盛眼里带有悲悯,叹声,“你以后要多多保重,保护好自己。”
“徐老板您珍重,”苏木把食盒抱起,朝他行了大礼,“这盒子,怕是不能还您了。”
徐盛听出了苏木的意思,张少昀来,就说明他盯上了素锦斋,今日能逃过是侥幸和幸运,下次可就未必。要洗脱他和清风寨勾结的嫌疑,便是要真正断了联系。
了尘和苏木混入人群,渐渐离去,徐老板仍站在原地,身边的熟人和伙计在说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满眼都是苏木离去时的身影,挺拔而傲然。
他回想起兄长和他说过的话。
杜仲死后,没人再为她遮风挡雨。她被迫一夜之间成长,学会直面风雨,成为能给别人依靠的大当家。
她做到了,她救下了自己。
然而这一辈子,他再也没有机会将恩情还清,徐盛久久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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