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蒙珏想明白，便接到了王进的电话。

电话那头，王进简直气得要将蒙珏大骂一顿。

“你怎么想的？怎么会答应让盛竹澜来山河村？！！”

隔着电话，蒙珏都能感受到王进的怒气。但他支支吾吾，最后有些小声地说：“竹子是我的朋友。他有困难，我不能不帮他。”

一句话，将王进的脾气堵了回去。

什么都没再说，挂掉电话。王进就在家门口来回踱步，愁得半天不说话。

“哎，你在门口转什么？不是说今天要去接雨萌吗？怎么还愣着这？”

被自己亲妈说了一通，王进简直更是有气难出，有苦难言。

盛竹澜就是个难伺候的祖宗。家大业大，被家中长辈惯得无法无天！嘴挑身娇贵，谁来都得说一句千金难养。王进压根不想伺候这个大少爷。毕竟大少爷脾气也古怪，除了对着蒙珏，压根就没对别的有过什么好脸色。蒙珏真的就是个闯祸精，尽给他找麻烦。

还没来得及说，又被他妈逮着一顿说：“还有你啊！能不能对小珏好点？也就是小珏能忍你这狗脾气了，被你抓到大山里来巡山，这么个苦差事，也就人孩子尽心尽责地去给你巡了！你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一顿训斥下来，王进真的是个孙子。他也无奈，对着蒙珏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愧疚，毕竟大都市也好的很，他把人拐到无依无靠的大山里替他直播巡山，说不愧疚都是胡扯。

但看着他妈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王进又想顶嘴——人蒙珏可乐意的很。

但到底，棍棒底下出孝子，王进不想挨打。这句话到底是没说。

不乐意了半天，晚上盛竹澜就要到了。王进忽地又脑光一亮——没准盛竹澜那个大少爷压根呆不惯这破村子，没一会就要回去了呢！

这么一想，王进心情又好起来了。

这般一会着急跺脚一会开心地翘着二郎腿的模样，扫着地的刘祺忍不住嘀咕：怎么神神叨叨的？不会小时候打坏脑子了吧？

但转念一想，自家孩子考上了京都的最好大学，怎么会脑子坏呢？聪明的很呢。

然后又开开心心地去准备晚饭了。

王进说的，今晚要来贵客。

多贵？听说是个家财万贯难伺候的大少爷。

刘祺不以为意，觉得王进就是去了趟城里也变得不可理喻起来。能有多难伺候，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蒙珏今天换了条道走。莽山中道路千变万化，每天走起来也奇怪。在这深山中，山脚的村民住的也不全是集聚在一起。就这么一会，不知道打哪个方向，蒙珏看到一个独立的小屋。

小屋搭建的和山神庙看起来很像，青石瓦片，大大的墙面。但颜色是白色的。有些像江南水乡的风味，在这山林里竟然也是格外映衬，在大片的丛林之中，像是原本就有这样一间屋子。

才走进，蒙珏发现小屋前还坐了个老婆婆。老婆婆坐在摇摇椅上，用蒲扇扇着风。看着远处的山啊，慢慢出神。

太阳即将落幕，有几分霞色染上了半边天。老婆婆的发色全白，看起来神采奕奕，但年岁稍大，身躯也被岁月磨得弯了，看起来瘦弱且孱弱。

逐一走进，还听到她小声念叨着什么。

老婆婆身上的感觉着实亲切，且这个小屋也让蒙珏觉得亲切。他不由得走近，轻声问：“婆婆，你在念叨什么啊？”

老婆婆不由得回头，瞧见了年轻人。

年轻人带着草帽，乌黑的发，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小麦色的肌肤，在白色T恤下微微鼓起的年轻躯体。

好半响，她都没开口。发愣了似的看着蒙珏。等蒙珏疑惑地再出声：“老婆婆？”

她这才回过神来，不还意思地笑了笑。神色看起来带着些许难过，但很快又被她爽朗的声音盖住了：“在念叨山神庙嘞，娃娃。”

“山神庙怎么了吗？”

说到这，老婆婆神色有些郁郁寡欢：“老了，不中用啦。走不到山神庙啦。”

像是服老，又像是无可奈何。

蒙珏一下就想到了王进之前说过的，村中年迈的老人走不动，怎么也爬不上那将近建在山顶的山神庙。

于是，他歪歪头，问：“婆婆，你是想去山神庙拜拜吗？”

老婆婆笑，有些怀念地道：“是啊，山神庙没人拜可不行。山神没了供奉，就要陨落了。”

听到山神，蒙珏心中一喜，压不住面上的兴奋，“山神？”

老婆婆就乐呵呵地笑：“现在好多人都不信这个东西了。”

“怎么会？”我就信的。蒙珏抿唇，“婆婆，不就是去山神庙嘛，我背你去。”

这处小屋确实离山神庙有一段距离，蒙珏说这话时，老婆婆似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想到，蒙珏既然直接蹲在了她面前。

年轻人的背脊宽厚，像是蕴含着生机。她的目光就落在蒙珏的宽厚的后背，嘴角抿着淡淡的笑。

霞光曼妙，染红了老婆婆再难红透的脸。她的目光落在莽山远处的林木上，那里在阴郁暗淡的光里，像是死沉沉。

没人光顾的林野，被人抛弃的信仰，败落是迟早的事情。

趴在蒙珏的背上，被稳稳当当地背起来。蒙珏稳当当地往山上走，霞光落在他们的背上，在山野间，像是一对寻常的婆孙。像是孙子背着年迈的奶奶，在山林间走。

蒙珏觉得老婆婆很轻，可能老人家年纪上来了，吃的少，身子也就轻了。像是抱着骨架，又硬又轻。

蒙珏莫名地想到了被带出大山的那个午后，阴雨天，山林往他身后走马观花似的略过。那时他不过五岁，矮小的身子像是受了伤，头上磕到了，身上烧到了。

消防员叔叔安慰他，猜测他的父母可能在那场大火中烧死了。只留下一个记忆不完整的孩子。

十几年前的记忆早已不甚清楚，蒙珏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哪里被带出来的。可离开的心情，蒙珏依旧记得很清楚。

沉重，难言，痛苦。

像是要失去什么一样的痛苦。但他太小了，没有办法为自己做决定。他被带着去了城市，进了福利院。后来考上了好学校，自己兼职赚钱，似乎过得也还可以。

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很多人都这样说的。

直到十八岁，他在路边遇到了个道士。

“你要回去。你不回去，你会失去你此生最重要的人。”

走在路边，蒙珏就这样被定在了那。

他似乎感到了一丝彷徨，于是他问：“回哪？”

“你知道的。山里。”

莫名其妙的开头与结尾，蒙珏却如梦中惊醒。

短短两句话，困扰了他两年。他开始参加社团和社交，就是为了去不同的山。大大小小的山，太多了。多到他记不清，但偏偏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是这。

直到王进找到他，他像是在临界点抓住了稻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时间快到了。

蒙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但他知道，如果他再找不到，他就真的要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了。

关于老道士说的重要的人，蒙珏一无所知。

像是注定，那老道士只是看着他，目光中带了几分垂怜：“乖孩子，要回家的。不回家，这个世界没有你的归处。”

这话生了根，扎在蒙珏的心口，无时无刻地提醒他。

蒙珏，快一点，再快一点。

没了归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有人养老送终？往年无法安葬故里？

都不是。是蒙珏再无牵挂的东西，再无疑惑，要和以前迷茫麻木的十几年一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其实也不难，但是不可以。

蒙珏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再也无法合上。他终于对他的身世产生了好奇，比方说他是从哪里来？山火中救他的是谁？他忘记了什么？

不是什么要紧事，但蒙珏却固执地认为，他需要去找答案。

背上的老婆婆身上似乎也有草药香，淡淡的。有点像明渊房间的药草香。很安神，也很好闻。

“娃娃，是山神大人保佑我的。很灵的，不然我早就死了。”

“但我太老了，我爬不上山神庙啦。”

“真的太惭愧了。”

老婆婆自顾自地说着，话里话外都是对不起山神。若是外人听了去，估计会觉得老婆婆魔怔了，迷信固执。

但蒙珏觉得老婆婆很伤心，是一位虔诚的信徒真诚地为无法为信仰的神明供奉的难过。

“婆婆，如果你想，以后有空我背你去山神庙上香。不过我就住在山神庙旁边，有在给山神上香的。”

“娃娃，有心了。”

“我们山神大人啊，其实是名大美人，有时候啊，在山中其实还能看到山神大人的。”

“只要心诚，就能看到。”

“娃娃，你是不是今天看到什么了？”

蒙珏终于停下，他茫然地“啊？”了一声。没回过味这个看到什么？他脑子里闪过瞪着黑溜溜眼珠的小松鼠？可又觉得不对。

山神可是美人哎，怎么会是小松鼠呢？

接着，又听老婆婆说：“山神大人和莽山相通，其实山里的狼就爱跟着他。”

难道昨晚的狼吠就是山神来了？蒙珏思索着，不由自主地回：“前天晚上我听到狼吠了，但没看到山神大人。”

“婆婆，你见过山神大人吗？”

“当然。”老婆婆语气听起来有些骄傲，“山神庙都是我年轻的时候盖得，我肯定见过。”

“那山神是长什么样的啊？”蒙珏好奇。

“山神大人啊——”老婆婆故意扬长语调，蒙珏就亮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等着。

“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哦。”老婆婆什么都不说，蒙珏压下一颗好奇的心。

老婆婆似乎被蒙珏不情不愿的样子逗笑了，又接着说：“当年啊，我可是村里一枝花。一见神明误终身啊。”

“这辈子，就再也不想嫁了。”

蒙珏觉得老婆婆故意的，明明就知道他很想知道山神到底长什么样，却偏偏卖关子不告诉他。

但同时，又觉得老婆婆说这话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刻，有着别样的天真。

青春年华时期的漂亮姑娘，见到了信仰的神明。这样的福祉，这样的幸运，论谁来可能都不会觉得误终身夸张。

见过月亮，怎么会再看其他的东西呢？

蒙珏很能理解。他的接受能力一向很强，可能真的是盛竹澜说的那样，他缺根筋吧。

但其实也不尽然。

蒙珏其实也有不能接受的东西。比如离别。

可能是如老道士所说的，他曾经丢失过重要的人，所以潜意识很难接受离别。

来到山河村，盛竹澜知道他要去找人，为了避免蒙珏失落过头，信誓旦旦保证一定常来看蒙珏。

离别也很正常，盛竹澜的承诺起了作用。他们之间不会因为离别就失去这段朋友的关系。

蒙珏稀里糊涂想了很多，又想到了山神。

老道士还和他说了，他要找的人就是一个山神。等找到了，日后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蒙珏很好奇山神，但他又不得不压抑着这点好奇。因为现下他遇到了另外一个有些在意的人。

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违背虔诚的信仰。

他有些纠结，因为他的忠诚是要给山神的。

但是，他好想黏着明渊，做什么都好。

内心那点怪异被压了下来，蒙珏背着老婆婆到山神庙时，天边已经溢满了霞色。漫天红霞落在山林之中，给山林笼罩一层金色的光。

山神庙依旧落寞，少有人光顾。

香案台上的香烛是蒙珏早上才上的。

香案余烬，香火散漫，落寞的山林在此刻幽静，如同山神庙落寞的香案。

无人问津，山神就会陨落。

蒙珏又虔诚地上了香，看着老婆婆含着泪，颤颤巍巍地跪在草野上，似乎呢喃：“山神大人，求您留下吧。”

香案台上，起了缥缈的香火。

愚笨的人们总在祈祷，在神佛前下跪。求钱财，求姻缘，求前途，求长寿……

但这位信徒真奇怪，她恳求山神大人，留下来。

蒙珏也跪着，他轻轻在心里祈祷：敬爱的山神大人，求您，不要陨落。我愿做您最忠诚的信徒。

与此同时，深林冷泉，长发垂眸的明渊睁开眼，赤色染上他的眉目，他痛苦的双眼终于在此刻得到缓解。像是回应，他轻轻呢喃：欢迎回来，我的信徒。

一场无人见证的请愿，失落的山中神明得到了一个小信徒。

嘴边噙着一丝笑意，莽山沉寂，夜色之中隐隐传来狼吠。

像是隐秘举办的一场神秘仪式。

只有这座失落山林的神明知道。他再次拥有了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