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晓霞(二)

18.前半生

村子的后山上有一处风水宝地,被村里人划分为祖地。

不过老祖宗留了规定,只许男的进,女的要想进,得等死后,由其他人抬进去。

祖地对于女人,就像灶屋对于男人。

不过前者是严令禁止,后者是自我“约束”。

村里的男人一大早就进祖地刨坑去了,没了他们碍眼,女人们只觉得村里的空气都好上不少。

天刚翻出际鱼肚白,吴晓霞就扛着镰刀去了地里。

别人的地里稻谷都少了大半,就她地里还齐齐整整长得老高。

吴晓霞边挥着镰刀,边骂骂咧咧。

死钱小六,收成的日子还不回家。成天在外面鬼混,最好哪天就死在外头,再也别回来!

骂完他,又骂自己,当初瞎了眼,才会被这油头粉面的骗到这鬼地方来。

吴晓霞本是镇上的姑娘,家里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一家子温饱也是够的,还有闲钱供弟弟上学。

在她的设想里,未来自己会和姊姊们一样,找个镇上年岁相当的小伙子,生几个娃娃,看娃娃们生小娃娃,最后在娃娃小娃娃的哭声里阖眼。

这是吴晓霞为自己想好的人生,平凡、普通,却也是大多数人的一辈子。

可惜一切在钱小六见到吴晓霞的那刻起就毁了。

二十不到的吴晓霞,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除了弟弟外,也是最受宠的那个。上边的姊姊都爱护她,啥事也不让她干,同龄的女孩里,数她的手最白嫩,跟有钱人家的小姐似的。

吴晓霞不过是给念书的弟弟送过一次饭,哪知就这一次,被同学院的钱小六看上。

第二天媒人就上门问亲,第三天大花轿子就停门口了。

那时钱家在重庚村是当之无愧的大财主,家里掌管着百亩良田,在镇上也是名气不小。

吴晓霞的爹一听是重庚村的钱家上门提亲,不管吴晓霞的娘如何反对,当即就应下。

“你怎么回事?说好晓霞的婚事让她自己选的。”

“要是镇上的男人,那自然让她自己选,左右家里都不过那点钱,嫁谁都一样。可那是钱家,有百亩地的钱家,人家一年的收成可比我们半辈子都多!晓霞嫁过去,那就是富太太,享福的命!”

“可是之前说好了的。”吴晓霞的娘小声抗议。她虽然没念过书,也知道约定好的事不能随意变卦,“晓霞怕是不肯。”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说话的份。再说嫁去钱家又不是害了她,不用干活,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她还不满足?”吴晓霞的爹见屋前左右没人,伸出一只手,“你知道那钱小六给多少彩礼吗?这个数!要是有这笔钱,幺儿就能去城里念书了!”

去城里念书?听说城里的老师个顶个的厉害。

看出妻子动摇,吴晓霞的爹又添了把火:“凭咱幺儿的聪明劲儿,去城里念了书,保准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大学生,咱这方圆百里可没出过大学生!这不就是状元郎嘛!到时我就是状元郎的爹,你就是状元郎的娘,祖地里都能挑块最好的地!”

状元郎的娘。吴晓霞的娘这辈子只听别人夸过自己贤惠、能吃苦、会干活,还从没听人夸过自己聪明。幺儿要是当上状元,肯定会有一堆人夸他聪明。夸幺儿聪明,不就是夸她这个娘聪明。

吴晓霞的娘犹豫半晌,还是在吴晓霞蹦蹦跳跳回到家的时候,将人拉到了一旁——爹和娘给你找了门好亲事。

大红花轿停在门前,喜庆的唢呐震天响。

吴晓霞穿着娘改了一晚上的红嫁衣,懵懵懂懂地上了花轿。

刚坐下,大腿就针扎似的疼。

她“哎呀”一声,尖叫声被唢呐声、爆竹声、邻里的贺喜声和爹娘的道谢声淹没。

“娘!”吴晓霞被扎疼了,瘪着嘴,掀开盖头就要找娘。

“娘!爹!”站在门口的娘和爹没听到,轿子旁的喜婆听到了。

看着她从轿子里探出半个脑袋,连忙将人按了回去:“哎呦我的钱少夫人哟,这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让旁人看见你的脸。快快快,赶紧把盖头盖上!”

喜婆膀大腰圆,一把将她按回轿内。

屁股挨着座,又是一阵刺痛。

她倒吸一口气,也不再喊人,盖着盖头自己摸索了会儿,摸出根大头针来。

难怪这样疼。

想来是娘改嫁衣改昏头,忘取了。

这嫁衣本该是她三姊姊的,前些日子她还夸过这嫁衣好看,转头这嫁衣就到自己身上。

吴晓霞后悔,早知道就不说自己要穿了。谁知道原来嫁衣也认主,一穿就脱不下来了。

花轿晃晃荡荡晃了几十里路,总算在天黑前晃到了钱家。

吴晓霞一个钱家的人也不认识,却已经是钱家的一份子。

婚后的日子也算得上幸福,钱小六于读书上一窍不通,吃喝玩乐却是个中好手。带着吴晓霞吃酒、游船、放风筝,采花、扑蝶、买衣裳……

各种珍贵的首饰衣裳加持下,吴晓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到了光鲜亮丽的钱少夫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似乎也不错。吴晓霞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想,虽然百亩地因为公公好赌,只剩下五十亩。

*

当产婆捧着一盆盆血水进出,一墙之隔,吴晓霞的婆婆被丈夫拎着脑袋一下下地撞在桌上。

“把地契给我!”往常乐呵呵胖乎乎的男人此时一脸狰狞,眼里暴虐与恐惧交杂成恶鬼。

“地契,老子的地契!再不把地契拿出来,老子就把你打死!”

“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死。”吴晓霞的婆婆任由脑袋的血淌进眼里,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你就算把我打死,也别想拿到地契!”

两人对视良久,男人先一步别开眼。

“不给地契,他们就要剁我的手指!一根指头一万块,手指头不够就剁脚指头!阿花,我怕痛啊!”男人松开手,跪坐在地上,流着泪,像是无措的孩童。

吴晓霞的婆婆擦去脸上的血,理了理衣裳,走到男人面前:“你爹当年输掉一百亩地的时候,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你绝不会和他一样,你说你要老老实实干活,把你爹输掉的一百亩地挣回来。现在呢?”

“阿花,你相信我,我已经摸清他们的路数了。只要把这五十亩地还了,我很快就能把它重新赚回来的。到时别说之前的五十亩地,我爹的一百亩,我爷爷的两百亩,我太爷爷的五百亩,都能挣回来,都能挣回来的!只要你把我地契给我,今天晚上,不,等咱们的孙子一出生,我就拿着一百亩地回来。你相信我,我就赌这最后一次,等我把一百亩地挣回来,就再也不赌了。阿花,咱们四十年的夫妻情谊,你总不能看着我死在你跟前吧。阿花,求求你了!”

“钱二,”吴晓霞的婆婆挣开裙摆上的手,“这五十亩地是要留给儿子儿媳的。放心,哪怕你成了残废,我们也会养着你,等你死了,就让孙子替你摔盆开路。”

钱二没等来孙子摔盆开路。

他半夜收拾了东西往外地跑,正好碰上要债的。要债的心狠手辣,实实在在切掉了他十二根指头。

钱二疼啊,他哭,他喊,可寂静的林子里除了扑腾的飞鸟,再也没有动静。

钱二也没了动静,倒在血泊里。

血泊里的吴晓霞也快没动静了,她太小,不适合生孩子。任凭产婆怎么喊,气息都越来越少。

钱小六在门口来回踱步,见屋里又搬出一盆血水,再也等不住,抬步就要往屋里冲。

门口的丫鬟小厮全都拦了过来。

“少爷,夫人吩咐了,这产房是污秽之地,男子属阳,入内会冲克阴阳,不仅对产妇不利,还会折损家中福气,您可不能进去啊!”

“是啊,听老一辈说,男子进产房会冲撞‘胎神’,少爷您且再等等,我这就去找产婆问问情况。”

丫鬟掀了帘子进去又很快出来。

“产婆说了,她接生三十余年,从来没有男子在旁的道理。男子若在场,会让产妇羞愤难安,气血不畅,反而耽误生产。她让少爷您在外烧好热水,备好老参,等少夫人出来才是真帮忙。”

“行行,热水、老参……”钱二踹了贴身的小厮一脚,“还不赶紧去准备!”

钱家人里里外外忙活了一整晚,天刚破晓,屋子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哭叫。

屋外靠着柱子的钱小六被人叫醒,睁眼,产婆抱着一个皱皱巴巴的玩意儿凑到他面前:“恭喜少爷,夫人生了个六斤八两的小姐。”

小姐?

钱小六等了一晚上的心冷了。他又看了眼吴晓霞拼着命生下的孩子,暗想真丑。

“知道了。”他挥挥手,让人把孩子带了下去。

……

钱二的尸体在几天后被人抬回钱家,钱小六一身白,替父亲砸了盆,开了路。

把父亲埋进祖地后,钱小六更坚定了要生个儿子的念头。

他对吴晓霞说,我娘生了五个女娃,第六个才是我。你也生,生他个十个八个,总能生出男娃。没儿子,以后入了地府,都没人替咱们摔盆指路啊!

吴晓霞惨白着一张脸,说好。

可她到底没生出男娃,在她第四个女儿刚会走路的时候,钱家没了。

吴晓霞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开始,她让钱小六去市集卖玉米,顺便给二女儿买药。她等了一下午,只等来满面郁气的丈夫。

药呢?忘买了。

钱呢?明天收。

她点点头,抱着二女儿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赊了账拿了药。

第二天下午,赤脚医生上门要账,说钱小六压根就没给钱。

吴晓霞不掌钱,只能把匣子里的钗子当了,还上欠的钱。

事情似乎就是从那刻起失控的。

钱小六出门得越来越早,回来得越来越晚,有时候身上还沾了烟酒气。

吴晓霞厌恶,但牢记着出嫁前爹说的话,只能捏着鼻子默默忍下。

她只当他早出晚归在地里干活太累,需要些消遣的玩意儿。

可眼看着钱小六的脖子一天比一天短,吴晓霞还是忍不住开口劝,小六,我知道你想把爹输的五十亩地给挣回来,但也不能这么拼命,把身子累垮了可不行。

钱小六眼神闪烁了下,说知道了。

吴晓霞在家里安心带娃,可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先是她匣子里的首饰越来越少,柜子里的衣服越来越少,再是家里的仆人越来越少,家具越来越少。

等她意识到不对时,钱小六这丧良心的竟然要把她的大女儿卖给隔壁村开饭馆的残废当媳妇!

吴晓霞一哭二闹三上吊,死也不愿意把大女儿卖出去。可钱小六在她跟前一哭一跪,她又心软了。

女儿只是嫁给个残废,可他钱小六还不上这笔钱,就要变成残废了!

在他再三保证未来女婿会对女儿好后,吴晓霞含泪将女儿送上了花轿。

唢呐和鞭炮声中,她死死盯着花轿。要是女儿不愿嫁,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女儿带回家。

可她盯得两眼发酸,也没见花轿里探出个脑袋。

吴晓霞开始后悔,她昨晚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嫁衣,怎么就忘记在里面放根大头针呢。兴许女儿被扎疼了,就探出脑袋喊“娘”了。

吴晓霞又想起女儿第一喊她“娘”的样子,那么小那么软,跟糯米捏的面团似的,怎么转眼就这么大了。明明当年刚生下女儿时,她还暗暗发誓要给女儿找个好夫家,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吴晓霞泪眼婆娑,远去的花轿晕成一团红,糊在她眼前。

她看着满眼的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她知道自己是在妄想,大女儿最是懂事,哪怕穿上满是大头针的嫁衣,也只会默默把针拔下,再默默落泪,想着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娘爹不要自己。

送走大女儿后,吴晓霞大病了一场,原本丰腴的身体瘦成了竹竿。家里的仆人走的走,卖的卖,一家子的活全都落在了吴晓霞身上。

那双白嫩了二十几年的手磨出老茧,长出脓疱。脓疱破了,脓血顺着手背流进碗里,吴晓霞搅了搅,将这碗粥送到钱小六面前。

钱小六看也没看,稀里哗啦喝完,一抹嘴,就往隔壁村赶。

吴晓霞之前还当他忙着下地,现在知道,他是去赌。

蹲在路边斗蛐蛐,一斗就是一天,斗得脖子没了,女儿没了,剩下的五十亩地没了,钱家祖祖辈辈住了近百年的宅子也没了。

吴晓霞有时想,怎么没把自己也给赌没了。但转念一想,钱小六这老头精着呢,把自己也给赌没了,谁给他洗衣做饭,谁给他端茶倒水。

她不是没想着逃,她抱着小女儿跑回家时,被爹拿着扫把赶了出来。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了的女儿就老老实实待在婆家,别有事没事回娘家,让人看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吴晓霞牵着女儿,茫然地站在路口。

什么婆家娘家,家就是家啊。有娘有爹的地方,就是家啊。

儿时在外,娘和爹会叫着她的名字唤她回家,嫁人后,怎么连家门都不让入了。

镇上的女人们都说女人成亲后会有两个家。

可吴晓霞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了……

*

“唉,这人老了就爱想七想八。”吴晓霞拿挂脖子上的面巾抹了把汗,发现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

嘴皮子干到开裂,她晃了晃水壶,一点水声也没有。

想到丫丫还饿着肚子在家等奶奶回家做饭,吴晓霞干净利落地将打下的稻谷捆成捆,扛着镰刀就往家里赶。

这个点乔壮应该已经把筒骨送来了,筒骨得熬一个半钟头,到时先给丫丫蒸个蛋,撒点酱油葱花,配窝窝头垫巴两口。等吃完饭,再回地里,把捆好的稻谷拖回家。

地里的稻谷还得收个五六日,也不好一直麻烦香仪,等天再凉点,还是把丫丫带到地里,总在家待着容易闷出病来。

吴晓霞盘算着,手刚推开门,就听到灶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莫不是遭贼了!

吴晓霞心里一紧,想到丫丫,连忙握紧手里的镰刀,小心地往那黑影处挪去。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死老太婆,把吃的都藏哪去了?”

一凑近,听到熟悉的声音,吴晓霞握着镰刀的手一松,一把点亮灶屋的灯。

男人受惊回头,见到是她,连忙大喊:“你可算回来了,怎么连饭也没煮?赶紧煮,我饿了。”

吴晓霞没理他,第一时间先去丫丫屋里找丫丫。还没走到,就看到房门大开。

她心一颤,连忙大喊:“丫丫?丫丫?你在屋里不?”

屋里静悄悄一片。

她猛地打开灯,床上的被子还掀开在那,剩了几粒米的碗也还在桌上,可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丫丫?别跟奶奶玩捉迷藏了,快出来吧。”吴晓霞扯着嘴,轻声说道,“再不出来,大骨头可都要被奶奶吃光了。”

“大骨头!”男人刚跟到门后就听到这话,“今晚有肉吃?赶紧赶紧,老子前几天手气不佳,饿了好几天,肚子里一点油水没有。”

“手气不佳。”吴晓霞低声重复了一遍。

因为他的“手气不佳”,她失去一个又一个女儿,如今,就连和她相依为命的孙女都不肯放过吗?

吴晓霞俯身摸了摸凉透的被子,抄起地上的镰刀,狠狠砸在钱小六身后的门上。

弯月似的刀尖深陷,形成虎头铡的模样,将钱小六牢牢锁在刀下。

吴晓霞握着刀把,一点点下压,眼里是止不住的恨意。

“把我的丫丫,还给我!”

时速五百的我!今天!居然写了!4K 字!

我太厉害了,为自己自豪![墨镜]

终于写完了,吃晚饭去喽[撒花]

昨晚困得不行,被我妈硬拉出来烧纸。

开到路的尽头,有一只黑棕相间的大野狗,一直蹲在对面不走。

我怀疑我们误入人家的客厅,于是我妈烧纸,我眯着眼警戒狗,好困……[化了]

后来烧完开车经过,发现大黑狗早钻过草丛,原来我一直警戒,是一团树影。

浙江的天气确实有趣,前天还是艳阳高照,昨天就已经进入冰河时代,今天更是狂风大作,大家一定要多穿点,别学我短袖短裤地出门。(已老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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