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死了。
她穿一件白短袖趴在书桌上,侧着脸,垂散的头发微微被风吹动,面容安详脸色前所未有的净白,嘴唇暗红。
别说,死样还挺好。
她一开始不知道这是遗容,只当是在做梦。梦里她伸手去触碰趴着睡的身体,想把自己摇醒,结果落在肩上之后五指竟然感觉不到任何触感,就像遇到了一片虚无,毫无阻碍地穿过身体。
王昭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迎着照进窗户的光举起来,指甲平短圆润,十根指头一根根被光照得白莹莹的,手心手背的血管和掌纹也清晰可见。
没有魔法,这确实是一双手。
她是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死了的,其实也不是她自己发现的,是别人,哦不,别鬼告诉她的。
论年龄,王昭得叫她家这房子一声阿姨,考虑到阿姨这词容易显老,房子可能不乐意听,于是王昭决定改口叫它姐。
房子姐麻雀不大,五脏当然也大不起来。卫生间不到五平米,墙上挂一面裂出好几道纹的镜子,平时人一站过去那些被裂缝割据的地盘就会出现好几个大小不一的人影,但是今天镜子里只映出发黄的墙壁和放在镜子前的洗漱用品,王昭像个隐形人一样没能入镜子大人得到青眼。
这时,她听见一道大概是有点兴奋的声音:“黑子,快来,这儿有鬼!”
鬼?
王昭左右看看。
在哪?
没有任何脚步声,卫生间门外出现两个人,一黑一白。
白的那个走的是潮流风,跟她曾经刷到过的街拍视频里的穿着装扮很像。精心抓过的黑头发有点遮眼,脖子细而白,混带着两串项链,长的那条垂在他大号拼色T恤上,应该是特地搭配的。
他牛仔裤裤脚几乎要挨到地上,偏偏鞋底还那么平。出于礼貌王昭只扫了一眼,觉得这要是下雨估计立马得湿半截腿。
黑的那个就中规中矩很多,脸、脖子、胳膊连同短袖和裤子一黑到底,黑得统一,黑得纯粹,黑得叫王昭怀疑国内的紫外线是不是被非洲给移花接木了。
白的那个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昭有点被吓到:“抢,,,抢劫?”
但也不太像,再大聪明的劫匪也知道戴口罩吧,哪有人大摇大摆闯进来这么明目张胆的。
她转念一想这是在做梦,不会把细节加工地太严密。
“对,”那人邪魅一笑,“谋财害命呦。”
“走吧小姐姐,”他给旁边黑的递了个眼神,“还有下一个鬼等着呢,早找到早下班。”
黑的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条黑手绳递给王昭。
王昭没接, “下一个鬼”这几个字让她懵了一下。她看向那个潮男,伸出食指指向自己:“鬼?”
潮男微笑点头:“没错,恭喜你获得地府见面礼手绳一条,不戴不行哦。”
原来这不是梦,是死了。王昭接受了这个事实,明白这两个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来接引鬼魂的黑白无常。
她从黑无常手里接过手绳,系上,走到门口的时候最后看一眼这个曾经有过无数欢乐与幸福的家,它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仿佛轻轻的一点风声都能在里面回荡很久很久,今天以后,它会永远地空荡下去,静悄悄下去。
和民间传说不一样,鬼魂并不是只能在晚上出没,白天也能出来串个门,起码王昭是这么体验到的。离开家,黑白无常带她顶着大太阳穿了好几栋楼,终于在某栋楼五楼的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黑无常揩掉额头的汗珠子对她说:“你在这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好了。”
他说的一会儿有点久,大概等了五分钟,王昭百无聊赖,两步走到楼梯口去踢小石粒打发时间,但到底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鬼魂,踢多少下也不见小石粒歪动。
她正想回头看看黑白无常出来没,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一个鬼影穿门而出,脚底下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嗖一下呼啸而过,而倒霉的王昭好巧不巧被她撞了一下,身子一歪骨碌碌滚下了楼梯。
哐哐哐!!!
疼痛简直遍地开花,滚到四楼的王昭眼冒金星,好半天不敢动弹,躺在地上疑心自己又死了一回。
要命了,死都死了怎么还有这一劫!
她缓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坐起来,这时候黑白无常也抓着一个鬼回来了。
白无常把两排大白牙暗暗磨来磨去,语气不好:“田径教练退的休吗跑这么快?哪天地府有运动会我第一个把你报上去。”
被他抓住的老太太干笑以对。
王昭听出这尴尬的笑声有点熟悉,望过来,没看清,眼里还是有金星。
黑无常也不想再出什么意外,就取出引魂袋想把这个鬼魂收进去。他把一个墨色口袋托在掌上,正要念咒语,被王昭给打断了。
“吴奶奶?”王昭看清了,这个新鬼魂她确实认识,是小区里经常和她打招呼的吴奶奶,“你这是,,寿终正寝了?”
“哎呀,是小昭啊,”吴老太有些吃惊,“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死了?”
王昭从地上站起来:“我也不知道。”
“行了,”黑无常左手并起两指点向引魂袋,袋口霍地大开,把她俩吸了进去,“路上有的是时间聊。”
袋子里头也不黑,上下的布料都泛着莹莹的柔光,吴老太就真的和她聊起来。王昭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现在眼一闭腿一蹬,也不是话多的鬼,基本上都是吴老太嘚啵嘚啵唾沫横飞,她就“嗯对挺好不错”地附和。
“对了,”吴老太说,“我记得你爷爷也是刚去世不久,说不定到底下还能见到面呢。”
王昭眼神动了动:“对,爷爷走了一年了。”
她又问:“您刚才为什么往外跑?我看你好像很着急。”
“能不着急吗?被他们逮到了就得走了,哪怕是做鬼我也想多在家待两年,我还等着看我宝贝孙女结婚呢!”
外面的白无常听着,冷哼一声:“您孙女今年芳龄啊?”
吴老太骄傲道:“正是豆蔻年华!”
王昭:……
那是有得等了。
黑白无常的速度挺快,没多久就到了地方。他们在水边的小路停下来,这水面很宽,水也清,浅滩上用绿莹莹的灯带勾出岸边的轮廓,水面便泛出一片一片的碎绿波光。
王昭视线一转,落在水面上架起的那座石桥上。桥身细瘦古朴,很有江南风韵,而上面雕刻的字不一般,很有地狱风味——奈何桥。
她眼睛一下就瞪大了,目光在桥与水之间来回转,终于开口问:“这黄泉也不黄啊?”
白无常摇杆挺得笔直,满脸自豪:“跟你们人间的防风治沙一个道理,黄泉这几年治理得当,早不黄了!而且我们还规划的特别好,你瞧瞧这小绿光,瞧瞧这小船,瞧瞧这一条条风景优美的小径,谁来了不说好!”
黑无常接过他的话茬往旁边指了指:“现在我们黄泉是三界最炙手可热的网红景点,无数牛鬼蛇神来打卡拍照,那儿就是。”
王昭呆愣愣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船上有两个衣着夸张的coser正举着手机凹造型。她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被冲击散了,吞了口唾沫说:“挺好,挺与时俱进的。”
震惊是一而再再而三的。
走过奈何桥拐个弯就是地府大门,王昭站在门口,又被震惊了。
她抬头望向牌楼顶上发红光的五个楷体大字。“地府办事处”的“办”字的左右两个点可能是电路问题已经不亮了,“处”里的“卜”一闪一闪,活似跳了频,剩下的“地”歪了,“事”偏了,只有一个“府”端端正正站在正中间,然后凉风吹过来,它也罢工了。
“哎呦,我的老花眼严重了。”吴老太揉揉眼,“果然是年纪大了,看什么都瞎闪光。”
“我就说撑不过今天。”黑无常终于竞标成功似的露出今天第一个笑脸,摸出手机咔嚓拍了张照,对白无常晃了晃,“十份卷宗。”
说到黄泉白无常滔滔不绝与有荣焉,现在面对这穷酸气十足的单位招牌和赌输了增加的工作量,他把面上丢失的光彩和心里的恼恨转换成对王昭她俩的催促。
王昭被他推着往前,一进门,两旁响起提线木偶似的机械女声:“欢迎回来,祝您投个好胎。”
王昭:……那我谢谢你?
“为什么是回来?”
白无常又是一副笑脸了:“你是有上一世上上一世和上上上上不知道多少世的。”
她心说好嘛,这还成回家来了。
地府的现代化建设应该是挺不错的,路面上和两边都有指示牌,王昭被领着踏过那些箭头转进一间大厅。说是大厅但根本没有顶,露天,不对,露地的。正上方那些照明灯也不知道在哪里固定的,都一盏盏悬在空空荡荡的半空中。
王昭不自觉联想到刚才,但还好,这些灯质量不错,结结实实地晃也不晃一下,都勤勤恳恳工作着。
“吴老太四处张望,感叹道:“没想到地府也这么先进,这跟咱们那的政务中心差不多呢。”
确实是很像,连等候区的座椅都是联排的。
“终于结束啦!”白无常站在服务台前,声音恢复了点活力。他收回王昭和吴老太的手绳,走之前对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说:“交给你了老表。!”
工作人员死气沉沉“嗯”了声。他正在操作的东西应该是地府的“电脑”,没有实体,由几道细细的绿光交织而成,一片竖在空气里,一片铺在桌面上。
王昭看不见上面显示的内容,只见工作人员手指划来划去,间或敲敲桌面。
“小同志,”吴老太问,“我要在这干什么?”
“取号。”那人说。
于是王昭排着队,领到了投胎的号码牌。
然后排完接着排,坐在椅子上等叫号。吴老太排在她前面,先她一步被叫走,她走之后,一个中年男人也来到等候区。
那人一见到她,深感惋惜:“可惜了,你还怎么年轻。”
王昭笑笑:“都是命。”
那人叹了口气:“是啊,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他挺自来熟,对着王昭这个陌生人也能自顾自聊起来:“来这里的年轻人也经常有,其实我也不算老,才四十出头,可能也是我命不好吧,死得早就算了,我老婆和我死于同一场车祸,结果我等了三年了也没碰见她。”
王昭说:“可能她已经投胎了,说不定就在下一世等着你呢。”
那人也知道她这是安慰,嘴角浮起苦笑:“人死之后鬼魂最多能在地府滞留三年,上回有个老人家就等了两年,在祭日那天终于等到了她老伴,据说后来投的胎还很好呢。今天是我的最后期限,看来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两年吗?”王昭声音很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点像在喃喃自语。
这时候叫大厅的叫号机播报她的名字,有了前面的铺垫,王昭觉得等会就算碰见机器鬼给她勾兑一碗“孟婆汤”自己都能面不改色了。
但她没喝到孟婆汤,孟婆汤在下一步骤,她现在卡在了资格审查。
一旁的工作鬼员推了推眼镜,眯起眼看向圆盘上被一圈红光罩住的王昭,后者回望过去,眼神中带着询问。
工作鬼员目光转回操作系统,把名单上“王昭”两个字标红。
“很遗憾地通知你,”她说,“你是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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