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某间办公室寂静非常,工作人员处理完事务摸鱼找同事闲聊去了,只留下细微的空调运作声消磨下午的天光。
叮铃铃!!!
办公电话铃声大作,顽固地持续三分钟,发现真的无人接听后终于石沉大海。
屏幕上显示的是殡仪馆信息,接着画面一黑,景化木着脸把手机握在手里。
半边身子穿过告别厅大门的白无常脑袋往后探,笑得别有深意,“等你哦帅哥!”
说完头一扭,彻底投入外界的怀抱。
十分钟后,管理员闻讯匆匆赶来开门。也无怪这道士脸色不好,这个点所有的告别仪式都已经结束,整层楼都没什么人经过,想要被注意到只能多下点力气。
由于哐哐哐的拍门声巨大,管理员正检查着厅门有没有被拍凹进去,耳边听见景化问,“火化的地方怎么走?”
管理员搭在门把上的手顿住,缓缓转头看向景化,眼神充满不敢置信,“道长,您还接火化的活呢?”
景化顺着管理员的指路走到火化等候厅。这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分散坐开,似乎是觉得场合不对,视频外放的声音被调小,低头打游戏的系统音也不大,多数的交谈被局限在两个人能听到的范围之内。
景化在默不作声的人里看见辰辰一家,辰辰父母看见他来到这里明显有些意外。
景化借口说想带孩子出去走走,辰辰正昏昏欲睡地歪在妈妈怀里,一听说能出去玩立马笑容满面。
征得他父母同意后景化领着高高兴兴的辰辰和王昭三鬼会面,辰辰一见到黑无常就说:“哇,有黑人叔叔!”
小城市里外国人较为少见,辰辰凭借对肤色的判断惊呼出声。
“哈哈哈~小孩哥认证,真正的童叟无欺,哈哈哈~”
白无常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对辰辰勾勾手,“小孩过来,这个黑人叔叔有问题要问你。”
黑无常知道自己没表情比较严肃,不想吓到这小孩,于是换上平易近人的模样问,“小朋友,你最后一次见奶奶是在什么地方啊?”
没到饭点,餐厅里没几个人,他们围坐在一张餐桌前交流。
景化架起辰辰把他放在塑料座椅上,辰辰腿短,够不到地,一下一下在桌子底下晃悠,脖子上戴的银质长命锁上有三个小铃铛,也跟着微微地响,“就刚才在房间里啊,还有好多人我都不认识呢。”
“刚才?”四张脸神情瞬间一变。
“对啊,”路过超市时景化给他买了根棒棒糖,这会儿正被他含在嘴里美滋滋吃着,辰辰咽下满口的甜,“刚才奶奶一直在睡觉,床上有好多花啊,我想要一朵可是表姐不让我拿。”
这下大家听明白了,他说的根本不是方木英的魂,是刚才告别仪式上的遗容。
接着王昭问:“那奶奶不睡觉的时候你有没有见过呢?”
辰辰摇摇头。
白无常两胳膊搭在餐桌上,身子向前一探:“我来。小孩,你还记得奶奶跟你说过什么吗?”
辰辰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很大,赶紧把棒棒糖吐出来藏到身后,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吃糖,辰辰很听话的,一口都没吃。”
白无常吓唬他:“说谎的小孩长不高。”
景化上下扫他一眼,淡淡开口:“看得出来,你小时候没少说谎。”
实际上白无常不算矮,在他生活的那个朝代他甚至是村里排的上号的高小伙子,但无奈现代社会的春风一吹,把新生代个个都给吹成了高竹竿,倒显得他像个旧社会的矮冬瓜。
“你个臭道士!”白无常被戳到痛脚,忿忿不平,“我这是标准身高黄金比例,你们凡人想要还长不成呢,你懂什么!”
旁边的黑无常坐直后比白无常高出大半个头,冷笑一声说:“哦,那确实不懂。”
难得有王昭能扬眉吐气的话题,她顿时生起恶趣味,满脸真诚地白无常,“别生气,我挺你,你也可以白天不懂夜的黑。”
说着说着就跑题,他们插科打诨的间隙,辰辰认真比较“吃糖”和“不能说谎”哪个哪个更重要。
他低下头慢吞吞把攥在手里的半根糖交出来,认错的语气很不舍,“那好吧,我只吃了一口,再也不吃了,叔叔你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好吗。”
粉红色草莓棒棒糖瘦了一圈,**地泛着口水的光。
他虽然说再也不吃了,可是毕竟是还小,景化捏住糖棍往外抽的时候受到被攥紧着的明显阻力,糖被拿到哪,他的大眼睛就追到哪。
景化在他眼前晃了晃:“真不吃了?”
辰辰不停咽口水,然后捂住眼睛摇头:“不吃不吃,再也不吃了!”
下一刻嘴里突然被人塞了东西,是糖!
辰辰呆呆地被景化拉住手,景化对三鬼说:“再想别的办法吧,小孩子说话颠三倒四的,问不出有用的。”
他带辰辰绕过桌角:“只吃这一次,我不告诉你爸爸妈妈。走吧,很久了,现在我们该回去了。”
辰辰跟着他走,吃着糖问:“奶奶呢?我想跟奶奶回去,不然妈妈会生气的。”
景化:“那我们不让妈妈知道。”
“可是我不想回去,”来的时候辰辰兴致高昂,现在脚步却慢慢的,好像不太情愿,“我想去喂小鱼,奶奶说过会陪我去的。”
异口同声的声音如平地惊雷般炸响:“什么时候说的?”
辰辰被吓一跳,抬头看看景化和身后的三个鬼,好像意识到这句话很重要。他想了想说:“很黑的时候说的,奶奶还站起来了呢。”
方木英胃癌晚期无法进食,只能靠靠各种药品和营养液输进血管拖延生命,平时虚弱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吸氧也艰难,又怎么能突然站起来和人说话呢?
将辰辰送回父母身边,母亲新逝,提起方木英会惹得他们伤心,景化漫不经心向他们透露辰辰想去喂小鱼的愿望。
原以为地点会是附近的公园或商场,这两类地方会专门摆设钓鱼的小摊位,以供小孩子玩乐。
辰辰妈妈却说:“是我们小区后面的一条河,辰辰很喜欢扒在围栏看鱼。”
暮色四合,橘红余晖染红天际,盛夏的酷热逐渐步入老年,微风飘过水面,兼具凉意和湿热的气息拂过王昭面颊。
她站在桥上远眺,两岸树木拥簇,河水一眼望不到头,似与天际相接,夕阳散入水中,落日熔金,璀璨耀目。王昭静静观望,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
这是一条有数十年历史的人工河,河长且宽,流经大半个广乐市,其中有一段流域离王昭家不到一公里。
每年秋夏两季,吃过晚饭,爷爷奶奶就手牵手领着王昭在河边散散步,他们嘴里总说外面的东西不卫生,但每回看见王昭黏在摊子前走不动道,又会心甘情愿掏钱给她买几根淀粉肠解馋。
可她一吃完又看见卖冰棍的,再度施展耍赖**,眼巴巴望着咽口水。
为着她的消化系统着想,多数是被拒绝的,但也有例外,回到家爷爷会趁奶奶洗漱的空当,把压在冰箱的各种食品最最底下的冰棍偷摸拿出来,爷孙俩一人一半大快朵颐,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等他们吃完,奶奶也就洗漱好了,拦住要进去洗澡的爷爷说,“你等等吧,水没烧好呢。”
很久以后王昭才懂,奶奶是担心吃了一肚子冰碴子,热水一淋别给刺激坏了。
爷爷就笑呵呵说:“那感情好,今天不用洗澡了。”
“你个老东西,懒死你得了。”
那几年是王昭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无忧无虑,亲人康健,她曾是王昭夜不能寐的病因,也是王昭踽踽独行的遗迹。多少次回忆起来,一字一句,冬雪春花,连同当年在这条河边踩湿的双脚,所有场景都未曾有半分暗淡。
粼粼波光闪动流淌,揉碎无限橘红夕阳,孤鸟低飞,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
正值汛期,河流水位上涨,又因连日降雨的助益,轻易侵没了通向岸上的几级石阶,并且广乐夏季多雨,天气多变,当下是一片晴好,很可能天一黑就轰轰隆隆下大雨,水位会更高,极有可能漫上岸。
岸上修筑有娱乐设施,两个篮球场都有打球的人在挥洒汗水,几个观众坐在旁边玩手机,想起来了就看一眼战况。
但无论是在上面打球还是在底下散步,临河的窄砖石路上,王昭没有见到小孩子。
“少犯点花痴吧,干活了!”白无见她半天没动静以为在看帅哥,推了推她,“这臭道士也点小模样,你俩一对赶紧行动,行不行大美女?”
寻魂的事总归是地府内务,景化能打探到消息已经是帮了大忙,更不需要跟来忙活。
不过白无常的调侃一出,他觉得跟过来的选择挺对,不只是为了帮方木英,比如现在他就能慢悠悠回白无常一句,“还有点小身高。”
再欣赏对方气到变形的五官。
“你个凡夫俗子,”白无常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哼,“不跟你计较,小爷还有正事等着呢。”
另一主角王昭冤呐,冤完之后就是尴尬,好像夕阳也给脸上了色,透着红。
她矢口否认说,“我没有,我在想事情,你不要瞎说好不好。”
白无常气势决绝,逆光留下一个背影,摆摆手,“现在有了,不用谢。”
他走后,景化指着右边的河岸,偏头询问王昭的意见,“你找这边,我找对面,行吗?”
王昭没意见,点点头开始行动。
天色渐晚,天际残存一缕光线苦苦对抗着倾轧而来的墨色,支撑起一角白昼。等到光线完全被黑暗驱逐,人间至此进入凉夜,草木沙沙作响,刮起一阵阵的风。
最后一棵树掩映下,王昭收回拨动树叶丛的手,抬头看看天, “要下雨了。”
景化和她之间隔着河,两人进度相当,他调高声音问,“有发现吗?”
王昭摇头,他没看清,正要再问就见对面的人踩着河水往这边走。
景化:……
他下意识看看自己的双脚,头一次觉得好像当鬼也蛮好,不用轻功也能水上漂。
王昭眉头微微皱起,说,“我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对,”王昭跟他解释,“要是冬春水位降下去还好说,可是你看现在汛期里水面这么高,很容易出意外,怎么会有家长要带小孩来玩呢?而且这里离他家这么近,方木英为什不教导他要远离河水,反而答应要陪他喂小鱼?难道不怕答应之后辰辰偷跑出来吗?”
景化沉默,不作声。
王昭见他出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长?”
“没事,突然想起来一些往事,”景化说,“小时候师父常带我们去河边玩,我和师弟下河摸到鱼就丢给她,等我们摸完爬上岸,地上只剩下吃剩的烤鱼骨头了。”
王昭听着挺有意思,接着又听景化庆幸地说:“幸好她都吃完了,不然食物中毒的就是我们俩了。”
王昭好半晌没搭话,最后憋出句:“福相相依。”
景化踩上石阶,边走边说:“你的想法也有道理,先去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收获。”
反方向的河面上,黑白无常这对搭档两手空空,一前一后踏上返程。路灯点亮的视线下,王昭远远看见白无常突然停下,高昂的声音扫荡而来,“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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