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绪被岳庆梧的咳嗽声拉回,孟优起身来用纸杯为他续了杯水,他能感受到,垂垂老矣的岳庆梧已经不再适合唱戏,甚至连教课都有一些吃力。
“岳老师,您的睡眠最近是不是有些不好?”
“神了,还真是,你怎么知道?”
“睡前可以试试檀香。”
孟优跳过了他的问题,“今天就不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见他要走,岳庆梧也起身相送,一边走一边还念叨着,不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岳庆梧没有子孙,好在京剧院的小孩们来了一茬又一茬,填补了他的些许遗憾。这些年他偶尔会感到孤独,十年前孟优到访他只当是个年轻的票友,接触几次后,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稳重,准确来说是有种看淡一切的松弛感,仿佛他的人生没有任何起伏。
他也让岳庆梧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也说不上为什么。
阴雨绵绵的天气过了好几日,湿气笼着树叶的气息落在孟优的鼻息里。他喜欢人间的雨天,不出意外的话,这种天气他通常会坐在公寓的阳台喝上一杯咖啡。
咖啡是人类的伟大发现,神如是说。
这一日他花了些时间研磨刚从南方收来的咖啡豆,原本是岁月静好的模样,手机却不识趣地响起来。
是一串陌生号码。
“喂。”
“孟先生!”
孟优眉头轻挑,识别出姜燕声的声音没用到一秒。
“小姜老师,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对方似乎有些难以开口,却还是再次说道:“我小的时候,找一位京剧老师学过戏,前些天我去拜访他,但是...他好像有些不对劲。”
孟优放下手中的滤纸,开始仔细听他说话。
“他的学生说这种情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去拜访他那天,他都已经不认识我了,只管我叫师父。”
“去医院检查过了吗。”孟优照例问道。
“去看过了,原本以为是阿兹海默...可是医生说没有阿兹海默的指标...”姜燕声顿了顿,听孟优没有搭话,旋即又说:“孟先生...您是否能过来帮忙看看?”
孟优没有提起自己也认识岳庆梧,上次他已经发现了岳庆梧的端倪,但他却没有插手。听见电话那头姜燕声急切的声音,孟优还是应了下来,“在哪里?”
“第一人民医院,但是...我明早就得赶回横店,您可不可以...”
“可以。”
姜燕声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倒是孟优接着道:“我现在就过去。”
“谢...谢谢!”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孟优将手机随手放在流理台上,目光重新落回那杯尚未冲泡的咖啡。研磨好的咖啡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与窗外潮湿清冷的空气交织。
“师父……”孟优低声重复着姜燕声的描述。岳庆梧将前去探望的姜燕声错认成了“师父”。这个“师父”,只可能是一个人——岳凤栀。
情况比他日前观察到的更为严重了。那萦绕在岳庆梧周身、对过往辉煌的执念,已经不仅仅是影响他的心神,甚至开始扭曲他的认知,将现实与记忆中的幻影混淆。
孟优他利落地清理了咖啡器具,穿上外套。
他没有开车,而是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前往第一人民医院的路上,他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京剧院里的一幕幕——岳庆梧对镜自怜的眼神,那突如其来、宛若附身的《洛神》吟唱。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孟优推开车门,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雨后的潮湿扑面而来,与京剧院里陈旧的艺术气息截然不同。他按照姜燕声发来的信息,径直走向住院部。
在一间单人病房外,他看到了正焦急踱步的姜燕声。年轻人穿着一件简单的连帽衫,头发有些凌乱,口罩外露出的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写满了担忧与无措。他身边还站着两个看起来是京剧院学生的年轻人,同样面色凝重。
“孟先生!”看到孟优,姜燕声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迎了上来,语气急促,“岳老师他……”
“慢慢说。”孟优的声音依旧平稳,有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姜燕声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叙述清晰起来:“我今天来看他,他一开始还好好的,虽然精神有点不济,但还认得我。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看着我的脸,眼神就变了,突然抓住我的手,不停地喊‘师父’……还说……还说‘徒弟知错了,求师父别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医生来检查过,生命体征平稳,脑部CT也没发现明显病变,就是说胡话,意识不清。”
旁边一个学生补充道:“岳老师最近是有点怪,总是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有时候还穿着旧戏服在房间里比划,我们以为他是在琢磨新戏……”
孟优静静地听着,目光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看向里面。
岳庆梧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嘴唇不时嚅动着,像是在与看不见的人争辩或哀求。他那张已显老态的脸上,此刻却奇异地焕发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神情,仿佛正承受着某种不属于他的悲伤。
孟优能“看”到,那股浓郁的、带着胭粉香的执念,此刻如同实质的茧,将岳庆梧紧紧包裹其中。而在那执念的核心,除了岳庆梧自身对青春和舞台的眷恋外,似乎还缠绕着一缕更为古老、更为精纯的印记。
“孟先生,”姜燕声的声音带着恳求,“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您有没有什么办法?医生暂时查不出原因,我实在担心……”
孟优收回目光,看向姜燕声。年轻人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关切,在此刻仿佛成了照亮迷雾的一盏微灯。
“我需要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孟优淡淡道。
姜燕声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点头:“好,我们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们。”他毫不犹豫地信任了孟优,这种信任近乎本能。
孟优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病房内只剩下他和沉浸在诡异梦境中的岳庆梧。他走到床边,并未急于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立,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更深入地感受着那缠绕在岳庆梧灵台周围的混乱能量。
随后,他抬起手,食指上的素面图章戒指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他并未直接接触岳庆梧,只是将指尖悬于其眉心之上,闭目凝神。
神识如同细微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由执念构筑的混沌之中。
“你和我莫非是梦中相认?”岳庆梧完整且清晰地吐出这句话,声音清亮,嘴巴却只是机械地开合。
孟优悬于其眉心的指尖,感受到了一股明显的排斥之力。他平静地收回手,看着眼前这仿佛被“他者”暂时占据的岳庆梧,金边眼镜后的目光深邃如古井。
“戏,该醒了。”孟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击灵魂,他闭上眼,缓缓任自己地神识沉入岳庆梧的意识。
混沌中,他窥见了那个年幼的孩子,孩子转过头来望着孟优,稚嫩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朝他跑来,兴奋地唤道:“师父!”
孟优在虚空中接住了那小小的身躯,却被小孩直冲冲穿透了身躯。他偏头,身边另一个人的侧脸眉眼弯弯地看着怀中的孩子。
那是岳凤栀的幻影,是小庆梧口中的师父。
“师父,怎么不开心。”
那人的幻影侧头望着孟优,笑容依然是记忆里的样子。
“该醒了,小梧。”
“师父,你不要走!”
眼前的庆梧想要抓住师父的衣袖,却终究未能如愿。
岳庆梧的“病”,根源并非简单的生理衰老或精神错乱,而是源于他自身无法放下的执念,与这京剧院百年沉淀的梨园魂、甚至可能与某件沾染了岳凤栀强烈情绪的旧物相结合,滋生出的一个近乎“言灵”的、扭曲的幻影。
姜燕声的担忧是对的。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病症。
孟优从他的意识中抽身出来,打开了病房门。门外,姜燕声立刻投来询问的目光。
“他暂时没事了。”孟优说道,目光落在姜燕声身上,“但根源未除。小姜老师,我们需要一起回一趟京剧院,”孟优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找到你老师最珍视的、属于他师父岳凤栀的那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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