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沣水河上飘满了浮冰,如冰针似的映着荧荧寒光,参差起伏。
或许居雍宫的天子命不久矣,姜衍君以为这就算报过了仇,才答应随沈弗攸启程回永州。
可她也不想回永州去。
自十二岁离家时起,她与永州之间隔了四年,又或许是永远。
她自沈园出了城门,过一道浮桥,与城门越来越远。
冬日的城外没什么人,桥上风大,更不会有人在此停歇。却有个少女坐在桥上,信手弹奏秦琴。
源自中原的琴,却奏着东南的曲调。
寒风毫不留情地绞碎了清脆的弦音,是以连弹琴者都听不清晰。
曾有一瞬,她也想纵身跃入沣水中,就此了结了自己,也仅有一瞬罢了。她还是想活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突然,马蹄声渐近,激起桥上的碎石尘土。
姜衍君回首看去,一人一骑冒着凛冽冬风前来,未来得及反应,一支长枪贯破长空,擦着她的鬓角而过。“嗖”的一声,秦琴的三弦尽数被挑断。
姜衍君堪躲过了,险些被挑下河去。
马背上的少年旋转了枪头,又向她刺来。
寒芒先至,她欲举琴去挡,一柄长剑挡在她身前,挑开了刺向她的长枪。
两兵相接的“铮铮”之声宛若冰裂,在这沣水河畔回响。
于浮桥上争锋相对的,恰是沈弗攸口中的那两个“后生”。
温尚瑾冷眼看向另一人,道:“齐恂,你作甚?”
齐恂笑道:“以剑对枪,你有几分胜算?不若换支枪再来?”
这剑,还是平日里只作装饰用的文剑。
温尚瑾道:“我不欲同你打,也打不过你。”
姜衍君暗道你们俩有病啊,切磋也要挑我在的时候?她看向被挑断弦的琴,暗自忍下一口气,赶忙退离。
齐恂驱着马追了上去,又一次横枪挡在姜衍君身前。他厉声道:“我说让你走了吗?真以为居雍宫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地方?居雍宫少了个宫人,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两个少年阻在她一前一后,浮桥下是寒意刺骨的沣水,汹涌奔流而过。
逃是没法逃了。
姜衍君抱着琴,抬首看向齐恂,没答话。
温尚瑾下了马,走到她身后,说道:“齐恂,你先冷静。”
齐恂提枪指着她道:“弑君之罪,你还想包庇她不成?”
温尚瑾怒道:“你能不能睁眼看清楚,她是涣君的妹妹!”
符氏孤女的身份本是催命符,可是在特定的人面前,仍不失为一张护身符。
枪尖颤了颤,齐恂沉静的面上仿佛出现了裂痕。须臾,他又扯着嘴角笑道:“如此,就更要抓她了。难怪——她想弑君呢,同她阿姊一样不自量力。”
温尚瑾冷言道:“你齐秉谦大义,难不成要杀尽符家最后一个人才成?”
齐恂道:“不知温大人有何高见?要不要我上报廷尉,让他们交由你来审理?”
温尚瑾道:“此事我自会处理,无需你操心。”
齐恂笑了笑,横枪策马离去,临了丢下一句:“那便请你好好管管,你的未婚妻。”
马蹄踏过的浮桥摇摇晃晃,姜衍君好不容易才站稳脚下,而那少年上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温尚瑾便止住脚步,同她隔开些距离,“还逃吗?”
姜衍君道:“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除了永州无处可去,我还能逃到哪里?”
“是啊,你还能去哪?想去温家,还是牢狱。”
“牢狱。”她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温尚瑾又好气又好笑,他怎么就这么不受她待见?
他又说:“你把解药交出来,我就放你走,只要你不再回西京来,你我从此各不相扰。”
姜衍君嗤笑道:“温大人在说什么笑话?下毒之人怎么会准备解药?若是我要提刀砍人,是不是还得带个医官跟着,给他包扎治疗?”
温尚瑾道:“可你分明知道这毒怎么解,制毒之时,是拿自己试的药吧?”
他看到过她手腕上留下的毒斑,鱼鳞状的,与陛下身上的毒斑一模一样。
姜衍君冷哼一声,解药没有,她身上倒还备着一瓶毒。灵光一闪,忽然想气一气他,于是快步走向桥边。
刚掏出个装满毒药的瓷瓶,就见那少年慌忙奔向她。
“衍君?”
“做什么?回来!”
姜衍君举着那瓷瓶晃了晃,笑看向他道:“温大人想要的是这个吗?让那狗皇帝还我父兄性命,我便也还他一条命。”
温尚瑾却是摇头,这哪里是在谈条件,分明连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符将军谋反本就是事实,其罪名便是三千伊水都洗不清。他既选择了这条路,不成功便是死路一条,怨不得人。”
“温尚瑾,如你所言,我父亲是乱臣贼子,我也绝非善类。大不了,我给他偿命。”姜衍君敛了笑意,反手就将瓷瓶扔进滔滔河水中。
“傻女子,何苦去给他偿命?”少年凝睇着一江沣水,这下是真的洗不清了。
他既想放了她,又想救虞朝的天子。
她忠于她的家人,而他的家人忠于君主。
温尚瑾犹豫了许久,最后却牵了马过来,将缰绳交到她手中。
对上姜衍君茫然的目光,他唉声叹道:“你逃吧,如若逃得掉的话,逃去哪里都好。”
不出所料,齐恂前脚离去,即刻就到廷尉议了姜衍君的罪。
她还没逃出京畿,反又被齐恂的部下抓了回去。
牢狱里天寒地冻,过道上还躺着一只刚被她踩死的老鼠。
没有明火,更不见天光,姜衍君抱着把断了弦的琴坐在角落里。
一来,齐恂在等她交出解药。好不容易扶持了个傀儡天子,他还不想这么快便另外立新君。
二来,他仍不信符涣君已经身死,亲妹妹锒铛入狱,他不信那藏在暗处的人还能坐得住。
只是齐恂想等的人没来,倒有人先坐不住了。
温尚瑾到牢狱里看她时,被齐恂拦在了门外。
温尚瑾道:“我又不是去劫狱的,拦我作甚?”
“知道。”齐恂瞧他一副不值钱的样子,说道,“先等等,沈家的人来了。”
“沈家?迟迟不去赴任的那位永州牧?”
“正是。”齐恂乐哉乐哉说着风凉话,啧啧道,“你差人送来的衣裳吃食皆被拒之门外,倒是沈州牧送来的东西她照单全收了。一厢情愿,不知怎么说你才好。”
温尚瑾道:“用不着你管。”
——
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角落里的老鼠拱着干草堆窸窸窣窣,地上满是凝结的血污。沈弗攸在这里连个下脚底的寻不见,又看向角落里那个倔种,不禁连连叹息:“小祖宗啊,我才一日没管你,你就把自己整得锒铛入狱。”
姜衍君道:“早晚的事。”
沈弗攸无奈道:“齐恂也不是真的想要你的命,可你非得要这样,把自己的路走绝了,才肯罢休吗?”
姜衍君道:“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办?我大母下落不明,父兄被枭首示众,母亲不堪受辱而自裁,长姊亦随他们而去,偌大的家族被杀得只剩我一个!我不去报仇的话,还能做些什么?难不成我还要为了苟活去向杀父仇人摇尾乞怜?”
她坐在草堆上不肯起身,沈弗攸也怕弄脏了衣裳不想蹲下去,只得弯下腰去同她讲话。
他说:“仇自然是要报的,可你的仇人只有洛子甫一个吗?杀了一个洛子甫无用,宗室子弟那么多,齐氏还可以扶持一个新的傀儡。”
“若你的仇敌是整个虞朝宗室,就当得起更长远的筹谋,哪怕是三年五载,亦或是一旬乃至更久……”
姜衍君不知道的是,符涣君于甘泉宫服毒前,早就替她妹妹安排好了所有退路。
“恰巧”出现在济水渡口的沈弗攸便是其一。
“如今你尚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嫁入建州温氏,后半生得温家庇护,何惧来日与齐家还是洛家为敌?”
沈弗攸尚未说完,姜衍君毫不犹豫说道:“第二。我选第二条。”
“哼。”沈弗攸轻笑一声,“第二啊,死路一条。”
姜衍君道:“前者与死路何异?我温氏二公子频生嫌隙,他怎么会娶我?”
沈弗攸道:“婚约未废,温太傅重诺守约,他温尚瑾因何不娶?哪怕你叫温家以一郡之地为聘,他们也会答应。”
“你怎么就料定他们会给?”衍君心下一骇,让他们给一郡之地未免太异想天开。
“是涣君料定的,不信你阿姊吗?”沈弗攸笑着,继而劝道,“永州与涣州之间仅隔一个衍州,只需取衍州境内任何一郡,便可名正言顺地在衍州扩张势力。届时占东境三州之地,又有符氏旧部拥护,一切皆可徐徐图之。”
沈家家主如是劝过她,留下一纸小笺,彼时牢里太黑,她还未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
沈弗攸刚走,就又有人来探望她了,这牢狱里虽乌漆麻黑,还挺热闹的。
温氏二公子提一盏铜灯徘徊在牢门外,微弱的灯光照不清角落里模糊的人影。
他道:“里面太黑,长此以往会损伤双目,要出来见一见天日吗?”
姜衍君往外挪了挪,展开那被揉作一团的信笺,想借他的灯看清纸上字迹。
一行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时,衍君几近喜极而泣。
那是涣君的字迹啊。
她垂头看得入迷,许久没有回应他的话,于是他又自顾自说道:“罢了,随你。”
姜衍君抬头:“你方才说什么?”
温尚瑾道:“齐恂差我来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救陛下一命,也救你自己一命。用他的一条命换符家女眷的三条命,很划算,不对吗?”
姜衍君背靠木柱,席地而坐,垂着头的样子,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
她不惧这里的血污,仿佛生来与污秽为伍。
身上披了件孔雀绿的外衫,应是那位沈大人留下的,看得他有些眼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吐出没头没尾的三字:“断肠草。”
“什么?”温尚瑾不解。
姜衍君继而解释:“我在悬瓮山上采制的毒草,叫茯疬子,与断肠草生在一处,用断肠草可以除去一部分毒性。但当时我伤在外部,洛……陛下毒在脏腑,我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他说好。
温尚瑾见她冷静了许多,至此才松了一口气,她确确实实像极了涣君,却也不似涣君。她听得进沈弗攸的劝告,唯独听不进他的一言一句。
早知如此,他何必白费口舌,更不必去招惹。
他把灯留在了牢房外,旋踵欲走。
牢房中待他并不和善的女子却突然开口:
“温尚瑾。”
“你为什么想娶我?”
对啊,为什么?作者也很想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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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识卿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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