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承认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您说的最稳妥的法子,是在拿我女儿的命去赌。邵元娘的大丫鬟生下一子,有命享过一天福吗?没有。您也得承认,咱们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无论是心机手段还是脾性上,都远不及深宅大院里女子深沉凉薄。”
河边静默。
京城温家?云崇青略知一二,祖父倒是敢想。不过能生出这份脱离邵氏的心思,确也不错了。周岁前,他一直以为云家就是户普通的商贾人家,开着十来间铺子,赚些小利,几房人分。
抓周席上,见没一样跟“士”沾边的摆件,他也仅以为是几房人合起伙来有意针对。毕竟自己来得太过及时,坏了他们想要过继的打算。
后来渐渐大了,活动的范围广了,他接触的人多了,听到事也多了,才晓得云家之后还有个主子。
天长日久,从点点滴滴中不难看出怪异。结合种种,他也慢慢把到了邵氏的路数。最叫他胆寒的是,抓周礼的摆件…并非几房故意为之,是由心而发。
不可思议!
自云家祖宗云耕脱去奴籍至今快百年了,族里都设了学堂,可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竟全觉己身天生非读书的料,天生就该行商,还自以为豪云家不惧小官小吏,因为上头有邵家罩。
前生,他也看到过一些新闻,情感PUA、职场PUA,但不曾想会有亲身经历的一天。在云家家学坐堂的陈夫子,很有意思。他入家学的第一天,其就予他讲以德报恩。
讲得很生动,从大雍建国之初,邵家大义,放云家自由身,以及之后大几十年的关照庇佑等等数不尽的施恩。到云家当以“德”报恩。这个德,既是感恩戴德,也是指忠心耿耿。
说全了,就是要云家感恩戴德地忠心耿耿为邵氏。
他行走在云家,常生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今日听得祖父话,云崇青突然觉…抓周礼上掏小印章的事不坏。
不管接不接受,小印章都化成了种子,埋在了云家各人心头。加上近年爹为他奔走求学却不得门,云家也该稍有觉醒了。
云崇青回了家,在园子里转圈。科举考的不止是学问。乡试、会试,一个在八月一个在二月,均处于气候多变的时候。三天一场,要在贡院里待九天,没个好身体可不行。
东厢绣房里,梳着丫髻的春画伸长脖子朝窗外望:“十二爷又在打转了。”也不晓得那小小园子有什么好看的,每日里总要逛几圈?
坐在绣架前的云从芊,不由弯唇,眼里柔似水。外祖在世时常道,科举不易。听娘说,外祖母没逝前,外祖也赴邵关府参加过两次乡试,两次考完都没能走着出贡院。
只就算这般,他也没想过要放弃。第三回是信心满满,可外祖母病了。妻子一走,又有豆蔻女儿在下,他胆怯。怕自己倒在贡院里,女儿无倚仗,遭人欺凌。后来女儿有了归属,他倒是又起了心思,却小病痛不断。
娘经历过外祖,极重青哥儿身子骨,早与爹拜访过和春堂的江老大夫,花百两银买了册养生道法回来。这几年他们一家入口的东西,看似寻常,实则连荤素都有考究。
江老大夫还建议,别拘着娃子跑跳,只要不伤着,多动动亦可强身健体。故娘总让青哥儿出去耍玩。
只族里跟青哥儿同辈的,都比他大不少,耍不到一块。几个小辈,见着青哥儿那张板正脸,也不敢闹,喊声十二叔,就赶紧离开。绣好一根青竹,云从芊收了针,起身左右扭扭腰和脖颈,便出了绣房。
“五姑娘,您去哪呀?”春画拿着花绷子,想跟上。
“你待着,我两眼发花,去园里走走。”
等弟弟经过门前,云从芊跟上:“刚不是出去了,才多大会儿又回来?”
“我没遇着哪个伯娘、嫂子。”云崇青脚下慢了些微,与她并肩行。也许因少时见过爹娘被逼过继的事,五姐看得他尤其紧。上月脱孝那日,北嫂子说他肃着脸,装得还真有两分像学问人。
五姐就逮住北嫂子满屋跑的大儿喜宁,不住口地夸。夸得喜宁尾巴都翘上天了,之后让干什么干什么,一上午尽给跑腿了。
五姐也是损,最后当着几个嫂子的面,摸出个银角子给喜宁,讲其随外家,生来腿脚就快,气得北嫂子脸都青了。娘的出身,在旁人看来是穷酸,但却给了自家不少底气。
那就好,云从芊眼底的冷色散了:“你大了,这回姐给你做的袍子上添几根竹子。还真别说,竹子瞧着不比花儿美,但往那料子上一绣。料子都显出矜贵气来。”
“衣衫不必过于讲究,人捯饬干净穿什么都可。”
云崇青转头看去,这般好的五姐,该有个衬得上的好归宿。云家坏的是根,欲要另谋,必须得重塑根基。而不是想着拿谁去攀附权贵以借势,那是饮鸩止渴,从狼窝入虎穴罢了。
“但姐姐想看你穿风雅。”云从芊揽住弟弟尚稚弱的肩,仰首望晴空。青哥儿出生那日,下了两天的雪停了。天碧蓝碧蓝,像水洗过一般。得了个男嗣,爹娘喜极,她却是偷偷哭过。
早在娘有喜时,自己就下定了决心。若这胎还是个女孩,她便跟爹讲要坐家招婿。没人能懂她对青哥儿的期待。五叔家的廉哥抢她的金锁,捂着她的嘴威胁,说他要成四房的儿子了,以后四房的人都得听他的,东西也都会是他的。
三房的仁哥总假意哄她,讲他给她当亲哥,会护她一辈子。唬傻子呢?
云崇青唇角微挑:“那你也别太累。”
“知道了。”她挺喜欢陪弟弟溜圈的,可以说说话,心里很踏实:“你晓得你差点叫崇荣吗?”
这个云崇青还真不太清楚:“东南西北后是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避开‘忠’,填上‘仁’。‘耻’换成了‘荣’吗?”
“对,不过祖父一提,爹就给拒了。说你出生天便放晴,是日上青云,该叫崇青。”云从芊喜欢她爹的性子。
日上青云?云崇青轻眨眼,爹…给他刻小印章,也许不仅仅是出于对膝下有子的欢喜。思及河边言语,粲然笑之。只是,大概爹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抓周席上把小印章掏出来。
未时末,云禾黑沉着脸,领着面上亦不太好看的王氏回来了。正好厨房煮了甜汤,云从芊着婆子在正屋檐下摆了桌几。
云崇青被从西厢里叫了出来,才落座,就闻对面的爹说,“收拾几套衣服,过两日咱父子去北轲庄上见见管事。”
“就儿子和您吗?”云崇青搅动着碗里的汤,眼珠子转动左右看看:“赶时候吗?不赶就带上娘和五姐,我们一家很久没一道出游了。北轲府南有名山车头岭,西有拾月庵。靠近咱家庄子那地,还有千鲤池。”
“哼,”云从芊也想出去走走,就着弟弟的话,故作娇气地瞪了她爹一眼,把自己碗里的甜枣舀到弟弟碗里。话一句没说,言语全在行止。
倒是王氏有些顾虑:“别磨你们爹,仁哥儿婚事在即,一家全走不好看。”
不等云禾开口,云从芊就道:“家都分了七年多了,虽户籍在一块,但咱们跟三伯那屋确是两家人。仁哥上有爹娘祖父祖母,也用不着咱们。女儿长这么大,只出过三回远门,最远也就是邵关府。”
“去,咱家一道,谁也不落下。”云禾暗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茬?
“瞎起什么哄?”王氏蹙眉:“今儿在合颂院,你才闹了三嫂个没脸。再这拖家带口的一走,她肯定要折腾出动静来。”
因着爹那番算计,云禾心里正堵着,没好声地说:“真要让她处处得喜,那我们也别过日子了。芊姐儿说的对,家都分了七年多了。不一个屋檐下住着,她折腾也是折腾在三房,关咱们什么事?”
王氏还要说什么,却被云崇青给截了:“娘,拾月庵供奉的是观音菩萨,北轲府的百姓都去那求姻缘,香火很盛。”
云从芊脸上一热,低头专心喝汤。
“听当家的。”现下还有什么比闺女的亲事更着紧?王氏也不再顾及旁人心绪了,既然要出游,那便高高兴兴的:“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坐船还是赶车?”
“赶车。看十三宜不宜出行?”云禾想着北上这一路山水挺美,反正时光也宽裕。游玩着去到北轲大概需五六天,来回半个月余。他把铺子里事安排一下,有个两日,爹身子也该好差不多了,毕竟想避的已经避过去了。
走商的都有看黄历的习惯。王氏也不用去翻,她昨儿才看过:“十三可以。那我等会就差厨房着手准备一些小食,你明天去铺子时,到陈铁匠家带个小炉子回来。”
“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云禾心里好受了些:“合颂院那等要走了我再去说一声。本来带青哥儿去北轲的事,也是爹提起来的。”
王氏闻言心一提:“爹的意思是……”
“别多想。爹只是觉得不能读死书。”家里男孩也有七八岁就在铺子里跑的。云禾明白媳妇的忧心,他是不怕。早早在铺里帮忙,是为了争管事权。他家青哥儿心思不在行商上,也就不用费那工夫。
还是要正经拜位夫子。王氏心才放下又愁上:“去北轲是不是要经过汉东亭?咱们顺道去士子山上孔贤庙住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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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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