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平安没记错的话,自己值班的后一天就是齐昱的班,累了一宿,休班后的下午还要腾出时间来继续听他试讲,这人的精力真是无限的啊?
他回复:好的,辛苦师兄。过了几分钟齐昱回了一条:小事。
齐昱的小事,池平安的大事,休班第二天他只有上午的白班,中午在食堂草草解决了午饭,回家拿了U盘和资料,准备照着地址去齐昱住的地方。这才认真看了看对方发过来的地址,银边公寓,怎么这公寓楼名字听着这么耳熟?又细看了看街道地址,好像更熟悉。
池平安没工夫继续往深想,然后想到去人家里总不好空着手上门,就到附近的稻香村店里买了两盒点心,提着上了地铁。
地铁已经走过了几站,齐昱却突然发来了消息,说不好意思,他下午医院还有事回不去,只能麻烦池平安到科室去了。池平安低头看看手上的礼盒,心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下午的科室通常人很少,医生们几乎都在上手术,少有坐办公室的。新一批实习规培的学生还没到,白色身影更少了不少。
值班的李医生正忙着奋力敲电脑,一个人自言自语怎么还没有规培学生来科室,病例写不完啊,再这么下去要过劳死了啊。我家上有六十岁老母,下有十岁女儿,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池平安出声揶揄道:“李师兄,后悔学医了吧?”
李耀猛地把键盘一扔,不写了,转过头说:“后悔死了,可都上了贼船,下不了了喔。”
干他们这一行,大多数嘴上叫苦叫累,但工作起来从不含糊,毕竟工作内容事关病人生死,马虎不得。所以抱怨归抱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误解,都得自己受着。没办法,谁叫选择了呢。
两人正聊天,这时候齐昱从主任办公室走了出来。他见池平安提着两个红盒子,问:“说得迟了,你不会已经到那边了吧?”
“还没有。”池平安说,“刚上地铁。”
“那就好,去示教室那边吧。”齐昱拿起自己桌上的水杯,又有点好笑地看池平安将两个盒子放到他的办公桌旁,“又不是上门看领导,买什么东西?”
池平安放好东西转回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没解释。
示教室有投屏和电脑,通常给学生们讲课和科室开会的时候用,这会儿空闲着,桌椅板凳摆放得乱七八糟,估计不久前开过什么会议。齐昱一进去先把桌椅归位了一遍,看起来有什么强迫症一样。池平安帮着他摆好几个椅子,就在怀疑他还要把示教室打扫一遍才会开始时,齐昱终于停了动作。
池平安去开投屏和电脑的空当,齐昱就坐进椅子里,手肘支起头,面露倦色。池平安第一次在齐昱身上看到疲惫的气息,他明白这种感觉,他自己之前有一回值班熬了一个大夜,又做完一台手术时有过这样的状态,下台的时候只觉得下一秒人就要昏倒了。
“师兄,你先去值班室休息会儿吧。”池平安说。
齐昱闭上眼睛:“不用,我在这里稍微歇几分钟,麻烦你等一等。”
下午西斜的太阳光刺眼,池平安走到窗户边动作轻巧地拉上窗帘,厚重的帘布遮挡住了全部阳光,示教室内很快陷入黑暗,连令人憋闷的午后气息也被这一扇帘布一起隔挡在了外面。
池平安本来想出去看一圈自己的病人,但怕开关门的声音吵醒齐昱,便在黑暗里静静坐了不动。他倒是没什么睡意,放轻了呼吸声默默等待。
大约过了十分钟齐昱便醒了过来,池平安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对面的人影站起身,似乎要去开灯。
“我去拉开窗帘,”池平安喊住对方,“不用开灯。”
黑暗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嗯”,带着休息过后仍无法缓解的倦意。然而拉开窗帘的时候,池平安看到对方的目光已恢复清明,似乎在短短的十分钟内已经充好了电,即使是虚电,对外显示的状态也是“电量达标”。
他去打开幻灯,齐昱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池平安其实十分紧张,如果此刻下面坐的是严主任,亦或者自己的老板,他或许都没有这么紧张。但是是齐昱,这人天生能够带给别人一股紧张的气场。
“不用紧张。”偏偏他还说。
池平安微微清了下嗓子,好让嗓音听起来不要带着什么怪异,而后便从头开始汇报。一部分的中文汇报,还有一大半的英文演讲,齐昱一分钟都没有懈怠地听完。
听完后,他很快将听到的所有问题都讲了一遍,哪里要改PPT,哪里引用的资料不合适,哪里的论述不够清楚。四十多分钟的报告讲稿,全程听下来没做任何记录,却能记住每个细节点的问题。
池平安略略扫着自己记下的对方提出的问题,几乎是要大改动。他选择演讲的主题也不甚明确,文献资料也查得不够详尽,对科室近两年的病例总结分析也不够到位……哪哪都是问题。
不过齐昱没评价什么,只是让他回去后修改,然后再拿来给自己看。
天色很快昏暗下来,示教室的小窗里漏进几抹暖黄色夕阳,拖拽出两道人影。齐昱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问池平安吃不吃晚饭,他点份外卖,麦当劳行吗?
池平安说都行,他也还想留在科室加个晚班,再查询几个病例资料。
“师兄还不下夜班?”
“下不了。”齐昱靠上座椅背,抻了抻僵硬的肩膀,“待会儿还得加个班,晚点回去。”
池平安猜测这个“晚点”恐怕指的是十一点之后了,明天还要继续来上班,身体撑得住么?他终于明白别人二十八岁的副主任医和国自然是怎么来的。医生本来就是拼命的职业,而拼命之上又再拼命,能做到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天黑了外卖才送到,示教室里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声,显得格外的静。他们在静谧中分享一顿晚饭,齐昱果然没给自己点可乐,只给池平安那份点了一杯,而自己在喝水杯里的水。
池平安本来还想开口问几个刚才有疑惑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开口,齐昱倒是先开口道:“家搬完了么?”
“搬完了。”池平安说,“早就搬完了。”
齐昱“嗯”了一声,又道:“以后需要请假的话,从主任那边请完直接告诉我。”
“……好。”其实池平安极少请假,甚至也很少生病,只不过这回正好被他撞上了,又被误会了。他不觉得还会有下次。
“最近的医嘱我也都看过,都没有什么问题,但你似乎还是没有按我说的顺序开。”对方又道,但语气里不像责备,只是普通聊天的口吻,没话找话一样。
“我还是习惯自己的方式,”没必要让步的地方池平安也不打算让步,“不会出错的。”
齐昱点点头,似乎本来还想说什么,最后没说,又转而道:“我发现你似乎对内科用药很精通?”
“也不算精通。”池平安确实比科里其他的医生用药精细点,或者说细节方面的东西他总是做得比别人更好一些。是因为他从前在内科轮转的时候学得认真,总觉得外科医生常常忽视内科指标和粗枝大叶用药的习惯不是很好,所以轮到自己时上心了些。
“那怎么没选内科?”这个问题池平安也不止听过一个人问了。
“想学外科。”他答。
齐昱没再多问下去,把最后一块红豆派推到池平安面前,收拾起桌上的空包装袋,拿起纸巾擦干净手站了起来。
忽然示教室的门发出吱呀的响声,门从外被推开,两人一同望向门口,来的是坐守办公室值班的李耀。
李耀抹了把额头汗,感受到了来自示教室空调的凉气:“你们俩这儿倒凉快,也幸好你们没走。”
“师兄吃饭了吗?”池平安问。
“还没呢。”李耀满脸愁容,“来了个急诊手术,科里上班的就剩我一人了。”
齐昱闻言抬了抬头,道:“今天的副班不是郭师兄么?”
说到这儿李耀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今天不忙没什么病人,老郭正好给女儿过生日,我就让他先回去了。我哪想到我的班居然还能遇上急诊……”
值班轮收病人是件玄学事,每个医生收多收少有时候还真全凭运气。李耀恰恰就属于那种难得接收病人的体质。可凡事总有例外,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齐昱点点头:“我晚上还不回去,我跟李师兄去。病人情况严重吗?”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池平安身上,“需不需要他一起?他本来是休班,被我喊来这边,如果用不上就先回去吧。”
“有小齐和我在倒也确实够了。”李耀说,“小池要不想留下就先回去吧。”
话虽这么说,但急诊手术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有些冒险了,怎么着也得再有人在打打下手。池平安主动请缨说我也去吧,不着急回去。
“行吧,辛苦两位师弟。”李耀便又急匆匆埋头往办公室去拿资料了。
送上来的病人虽急,但不危,手术做得平稳,几乎不要池平安动什么手。李耀和齐昱闲聊起天来,对新来的这位年轻后生,其实大家都还不甚了解。
几乎都是李耀在问,齐昱在答。小齐有女朋友没呀?平时这么忙能来得及谈恋爱吗?做医生辛苦吧,你看你们这都年纪轻轻的,不能只知道工作浪费大好年华不谈恋爱啊。
李耀说起来通常就没别人插嘴的份,池平安耳边嗡嗡飘浮着李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和齐昱偶尔回答的简单的一两句。
说也奇怪,平时他并不会对这样的声音感到厌烦,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听着对话的声音,心中涌上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声音的内容越来越模糊,全变成嗡嗡的鸣响。他感到自己正在浑身冒出冷汗,尤其是额头上,顺着手术帽檐流到下巴,滴进领口。
眼前模糊起来,手术室的灯光太过刺眼,照在被手术刀切割过的病人皮肤之上,血肉的颜色变得格外醒目。
池平安微微张开了嘴,却还是感到呼吸不畅,接着是手指麻木,麻木感上传至头皮,冷汗越来越多地流入脖颈。
“你怎么了?”恍惚中他听到了齐昱的声音,视线上移,还是那双清冽的眼睛,正蹙起眉头看着他。许是想到发生了什么,他很快侧头对一旁的护士说:“扶他到那边去休——”
下一秒,池平安整个人重心不稳地“砰”地摔向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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