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还未停,一掀开帘子便有冷风扑到面上,吹得生疼。
秦恪之身上玄色常服虽然单薄,脊背却仍挺得笔直。他看了一眼褚绥宁微微蹙起的眉心,就明白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并不适应边关这样恶劣的气候,便开口道:“若是公主不嫌,不妨移步微臣的帐中。”
褚绥宁颔首。
褚绥宁双手拢在袖中,两人隔着几步距离一前一后走着。远处校场传来将士操练的整齐列阵声响,兵刃之声气势磅礴,褚绥宁听了一会,突然问道:“上将军是何时调任来的朔城?”
秦恪之道:“四年前,镇北侯奉命回京驻守,臣从凉州调任而来。”
褚绥宁捏了捏眉心,淡淡“嗯”了一声,随即又补充道:“前些日子侯爷上书言自己旧疾复发,无力掌管禁军,望卸任静养,父皇已经允了,只等年后便着人接替侯爷手上的事务。本宫私下探望过,侯爷只是年迈,身子倒还康健。”
秦恪之心中微微一动,有些诧异。再次开口时语调仍然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生硬疏离,“多谢公主告知。”
镇北侯是秦恪之在军中习武授业的师傅,此事一向不是秘密。他是个沙场上难得可用的将才,可惜却不善因果利益上的种种算计,朔城实力盘根错节,镇北侯着实有心无力。他回京后,这一团遭的烂摊子就交到了秦恪之手中。
镇北侯府世代纯臣,即使是师徒,也不便与手握兵权的秦恪之过从亲密。秦恪之只闻他伤重难愈,心中担忧,但也不能过多打听,只得忍耐住。
却没想到面前这个倨傲的公主殿下会如此细心地告知镇北侯境况。
秦恪之落后几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褚绥宁纤细的背影。
似乎是从帐中出来,她就没有了方才的凌厉气势,反而如静水般深流无声,一点也不似那个把众人都唬得噤若寒蝉的狠辣公主。
“若没有记错的话,上将军从未见过本宫。”褚绥宁微微侧头,露出一点轮廓柔美的侧脸,“那方才,你又是如何一眼认出的?”
“公主看出来了?”秦恪之低笑了一声,“敢如此径直闯入军营重地的女子,除了殿下,臣想不到还有第二人选。”
褚绥宁冷哼道:“你是算准了本宫会提前到来罢。”
秦恪之指尖摸到袖中奏折的一角,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他想要借她的势打压麾下异心,她也需要这一场先声夺人来树立威信,各取其利而已。
秦恪之的军帐中以屏风隔出了议事的前帐,出乎褚绥宁意料,不似一般武将帐中的杂乱,反而整理得干净整洁,也十分简朴。
靠墙的那面悬挂着巨幅羊皮地图,一人多高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放满了各式兵书,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角落里那柄矗立在木架之上的银色长.枪,以精钢寒铁铸就,枪身笔直,枪头锋锐似泛着冷光。
比起剑,秦恪之更擅使长.枪。
一身银甲持枪纵马,成就了在这边关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秦郎威名。
褚绥宁看着这柄曾经随秦恪之无数次出生入死的长.枪,面色微动。
秦恪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底神情一软,淡淡道:“公主,请上座。”
褚绥宁坐下来,看着秦恪之取下炭炉上咕嘟冒着热气的小茶壶,亲手给她沏了一杯热茶。
色泽莹润的茶水化作一条流线,缓缓注入杯中。
他沏茶的动作十分随意,察觉到褚绥宁正在看着他,便将杯子推到她面前,毫不避讳道:“公主,臣是个粗人。”
常年在行伍中摸爬滚打的人,怎么还会有精力去学那些风雅之事。
常人为自己遮掩都来不及,他的直白倒叫褚绥宁觉得十分有趣,端起杯子来浅浅抿了一口,道:“这些品茶沏茶点茶之技,本宫同将军一样不精通。”
这下轮到秦恪之诧异,“嗯?”
话音落他便随即明白过来,襄阳公主及笄起便入朝参政,与自小养在深闺中的贵女不同。
她也同他一样,那些策论之已经叫人喘不过气来,又怎会有过多精力在风雅之事上浪费。
秦恪之眼底神情微微一动。
褚绥宁放下茶杯,打量了一番秦恪之冷淡的眉眼。
这才发觉他的眼睛狭长而幽深,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容颜俊美丝毫不输京中世家公子。
“在来的路上,本宫一直在想上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道听途说的传言又是否属实。”褚绥宁坐直身子,正色道:“将军是个聪明人,本宫的来意,想必你心里有数。”
她不跟他兜圈子,这么快便直入正题,秦恪之心底一凛,道:“还请殿下明示。”
“出行之前,皇兄告诉本宫,上将军是可信任之人。”褚绥宁眼底神情倨傲又理所当然,但出乎意料地并不惹秦恪之厌烦,“现在本宫想听上将军一句实话,你是否,值得让本宫信任。”
秦恪之神色不动,“若臣说值得,殿下便会相信吗?”
“当然,疑人不用。”褚绥宁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况且本宫信任的不是素未谋面的上将军,而是皇兄看人的本事。”
她不与他虚以委蛇,而是直接明了,秦恪之心中反而安定下来。
他向来信奉利益为上,若是襄阳公主同他虚情假意地寒喧论交情,只会让他更加防备她是否别有所图。
秦恪之看着褚绥宁,也缓缓站起身,唇角勾起弧度,“那臣,必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这张俊秀清隽的面容上含着笑意,又带着些许虚弱的苍白,仿佛真的只是个斯文书生,而不是曾在沙场浴血厮杀的悍将。
竟让褚绥宁看得失神了一瞬。
褚绥宁重新坐下来,指尖笼在袖中,却并不急着拿出东西,视线在秦恪之身上转了两圈,状似关心:“上将军身上有伤?”
“臣也是肉.体凡胎,有伤实属常事。”秦恪之道,“修养一阵就会痊愈,并无大碍。”
话是这么说,可那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怎么都不像无大碍的样子。
“……”褚绥宁点点头,直接戳穿道,“是在岩山伤的罢,伤可见骨,如果不是你的体质较常人更加健壮,这伤几乎可以要了性命去。”
秦恪之闭了闭眼,藏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公主消息灵通。”
“不是本宫消息灵通。”褚绥宁探清楚他的态度,便懒得再藏,直接将袖中奏折甩到秦恪之跟前的桌面上,“而是你伤得实在蹊跷,从前驻守凉州时都不曾听说有谁能重伤上将军至此,北代二王子若真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他们早就挥师南下,怎么会甘愿安居一隅。”
岩山一战,秦恪之率兵生擒北代二王子苏赫尔,缴获战马数百匹,但代价同样沉重。兵马死伤惨重,他本人更是在掩护部下撤退途中重伤,如果援兵稍微晚到一些,只怕就要葬身密林之中。
为免引起动乱,秦恪之伤重被瞒了下来,对外只称是一点皮外伤。然而藏得再好,也瞒不过皇室安插在营中的暗探,褚绥宁正是因为这一消息,才日夜兼程提早赶了过来。
“上将军。”在他拿起奏折却尚未翻开之际,褚绥宁屈指扣了扣桌面,“本宫于治军之道上不甚精通,有一事想问一问你。是你率部釜底抽薪,弃了头盔铠甲,轻装冲锋入敌营,北代应对不及,才被撕开突围的口子。假若这场出奇制胜的法子未能起到效果,那……”
“那臣等的下场,会是被尽数歼灭。”秦恪之淡嘲道,“但于岩山撤退,就等同将我大晋国土拱手相让。为将者还有一口气在,便必定誓死抗争到底。”
他的语气轻淡,却又仿佛重逾千斤。
褚绥宁长叹了一口气,将略显粗躁的瓷杯握在掌心,“本宫明白了,你打开看看吧。”
秦恪之翻开奏折,越看眉心便蹙得越紧。
“这份折子没有送到父皇手中,被本宫扣了下来。”褚绥宁语气平淡,甚至因为嗓音娇软而有了几分温柔,“你看完了,觉得如何?”
秦恪之眉心一跳。
边城距京城路途遥远,消息不便。从前种种传闻,大多是言襄阳公主张扬跋扈,处事不尊礼法,包括周挚在内的大多数人不过以为就是女儿家受宠些,行事娇纵罢了。
可是能将扣押奏折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说得如同只是饮了一杯茶这般轻松的,还是头一回见到。
秦恪之再看面前这位仿佛弱不经风的皇家公主,不禁失笑。
他们都太低看了她。
秦恪之沉默半晌,最后道:“臣只能说,这份折子所言,十之七八属实。”
“砰”的一声,褚绥宁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撒出几点零星水渍。她露出怒容,显然是想到了其他什么,又强压住怒气,对秦恪之道:“既如此,将军明日便同我往安抚司走一趟罢——你的身子可撑得住?”
她竟还记得关心他的伤势,秦恪之微微一怔,摇头道:“伤势无碍,只是臣这里也有份折子,想请公主过目。”
褚绥宁狐疑地接过来。
“哗”的一声,拉开足有一人多高的请功折子。
秦恪之丝毫不觉自己在狮子大开口,微笑道:“臣已将岩山一战有功将士的名册按功拟好。此番能够得胜,皆是依靠他们沙场博命,想必公主不会吝惜这点封赏。”
被“不会吝惜”了一下褚绥宁:“……”
——
一炷香后,褚绥宁拎着名册黑着脸走了。
云骑营中的军师宁衡书见状掀帘进去,走到桌前,动作娴熟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褚绥宁带来的奏折已经被她收走了,秦恪之起身恭送完她之后重新坐下来,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敛目沉思。
“我见公主怒气冲冲地走了。”宁衡书在他对面坐下来,揶揄道:“是你惹她生气了?”
秦恪之眸中滑过一丝笑意,“很生气吗?”
宁衡书摸了摸下巴,“嗯……生气倒谈不上,只是公主沉着脸的样子看了总是叫人不敢说话。”
就像你平时板着脸训人那样严肃。
不过后半句的他没敢说出口。
秦恪之道:“我只是将请功折子交给她而已。”
“而已?”宁衡书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那个长到拉开都能当场给你包扎伤口的名册?”
秦恪之面色不善,宁衡书立马失笑摆手,“好好好,当我没说。”
“公主会同意的。”秦恪之方才在军帐不知何时牵动到了伤口,这会放松下来才觉伤口处针扎一样疼,似乎又有血缓缓渗出来。不由捂了一下胸前,唇上仅剩的一点血色也尽然褪去,“他们都是为国博命的人,若不应封尽封,只会凉了人心,公主怎会不懂。”
他连声音都虚弱下去,宁衡书见状赶紧收了玩笑之态,过来半扶住他,担忧道:“是伤口又裂开了?我去拿东西来给你换药!”
秦恪之的伤不便请军医过来,只能拿了药私下包扎,宁衡书不等秦恪之反应,转身掀了帘子便匆匆回自己帐中找药。
秦恪之只好自己单手解了腰带,褪下外袍。
中衣半敞,露出精瘦的上身。绷带厚厚缠了几圈,伤口正中果然又渗出了大片殷红血渍,着实有几分骇人。
身后传来声响,秦恪之以为是取药回来的宁衡书,手上动作未停,开始解开绷带,“东西都放在桌上我自己来罢,劳你出去一趟,着人打盆热水进来。”
安安静静,没有动静。
秦恪之疑惑转身,对上褚绥宁复杂面色。
褚绥宁:“……”
秦恪之:“……”
到底还是秦恪之动作更快,一把抓了外袍披上,耳后却升起几丝不易察觉的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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