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宿后,陈芳草已经睡了,在一楼前台给他们留了灯。
莫池从冰箱里拿了几瓶酒就先回了房间,初澜在一楼的阳台上独自坐下,眺望着无边的夜色与江水。
偶尔也会有一两条小船经过,上面跳动着微弱的渔火,依稀能听到水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莫池告诉他现在基本已经不会有人采用鸬鹚捕鱼这种原始的方法了,看来也并不尽然。
夜里的潮气很重,当初澜回过神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沾染潮气变得湿润。
他打开手机,徐果又给他发了好多搞笑段子和一看就漏洞百出的艺术家野史,最下面是一条关于朔松江某个叫“橹石湾”的地方正在打造网红渔村,家家户户种植大片的蔷薇和三角梅,墙上画满各式各样的装饰画。
徐果——【别说,画画得不错啊!你方便的话可以顺路去看看!】
初澜放大了那些画,果然画得还不错,颜色搭配的大胆却不失协调,尤其是展现渔村生活的人文景观更是生动传神。
初澜有些出神,他又想起了那幅曾在画展上看到的画。
他打开地图试着搜索“橹石湾”,但并没有相关显示。
初澜起身离开阳台,上了楼,在201门口停住,静了片刻后抬手敲响房门。
屋内一片寂静。
就在初澜以为莫池睡了,打算等明天见到他后再问关于“橹石湾”的事时,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昏黄的光线从室内投出,莫池逆光站着,高大宽阔的身型遮挡住房门。
他身上带着淡淡酒气,头发略显凌乱,右手的指间还夹着半截烟。
就这么淡漠地看着初澜,看起来有些颓废。
“你明天有安排么?”初澜问。
莫池沉了沉,低低“嗯”了声。
初澜点头,将手机递给他:“我想到橹石湾看看,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走?”
莫池的视线移到初澜的手机屏上,微微停顿后将其接过。
“路有点绕,明天让飞宏带你去。”
“不用。”初澜轻声打断,“你们忙,我自己可以找到。”
莫池又沉默了下,跟初澜撂了句:“你等等。”
说完关上门,不一会儿再次打开,手里拿着份岛上的路线图。
“出了我家沿江一路向西,路过一片桂花林左转,上石桥。你会看到一个路牌,往上是桂花古道,往左是藤若寺,右边是大石村。大石村就是橹石湾,为了发展旅游前不久改名了。”
莫池边交待,边用右手的食指在图上划。
指腹的薄茧每当掠过一次,就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个头比初澜高,需要稍微往前弓着身说话,被酒精蒸过的呼吸比平时烫,嗓音也带着些哑。
最后,莫池又在初澜的手机上输入了一串电话号码,递给他说:“迷路了给我打电话。”
初澜接过道了声谢,莫池低低说了句不用,又看了初澜一会儿。
“还有事么?”
“没了。”初澜握着手机,“你早点休息吧。”
莫池又“嗯”了声,关上房门。
听着门外的脚步渐渐走远,莫池在门前独自站了会儿,这才转身回到床边坐下。
啤酒拉环被他单手抠开,喝完后把那半截香烟直接扔进了啤酒罐里。
香烟遇水发出“嗞”的一声,莫池屈起的两腿微微张开,双手搭着膝盖一下下按压着空啤酒罐,任由它下陷形成一道浅坑。
良久,他缓缓抬头盯向面前的墙壁。
——那面墙被一张巨大的白布蒙着,严丝合缝,一尘不染,四个角分别被钉了图钉。
台灯光把莫池的影子投在白布上,他忽然发现左上角的图钉似乎有些松动了,便将啤酒罐扔进垃圾桶,拖过一旁的凳子来到墙下,踩了上去,想把图钉重新固定好。
也可能是酒喝得太猛,又因为只有一只手不方便,莫池半天都没找到钉眼,反而被钉子狠扎了下。
他皱了下眉,凳子也跟着一晃。
莫池本能就去扶墙,结果恰好拉住了那块松动的布角。
白布“哗”一下被他扯了下来。
——只见满墙满壁,由上至下全部挂满了一排排的画。
人物、风景、动物、或只是色彩与线条组合成的抽象画。
用来画画的纸张多数已经泛黄,应该有些年月了。
无一例外,这些画全部都是临摹稿。
被临摹对象只有一人。
初澜。
……
*
莫池的第一反应就先是检查自己的血有没有把那些画弄脏,确认没有后才稍松了口气。
他将拇指上的血挤掉,本想把白布重新蒙回去,却还是被最新挂上的那张画吸引了目光。
——准确而言,那只是一张潦草的轮廓图,甚至用的都不是画纸,而是一份广告宣传页的背面。
正是初澜上船那天,自己从他手上抢过的那张,如今成了众多临摹画中唯一一幅真迹。
莫池将画取下来,在昏黄色的暗淡光线里静静看着。
第一次见到初澜的画还是在他高一那年,美术老师在课上讲印象派和雷诺阿。
对于高中生而言,美术课无疑是用来放松和摸鱼的官方指定课程,所以压根没什么人听。
但莫池不同,他就是传说中那个文理科样样拔尖,老师们心目中冲刺名校的“种子选手”,却偏偏对美术产生了浓厚兴趣,一心想考美院的“异端”。
因而在老师讲到其中一个环节,并以一幅名叫《天鹅颈》的印象派油画作为案例时,他几乎瞬间就被这幅画吸引了。
起初他还以为这幅画应该也是来自于十九世纪末期的某位大师,直到老师说画的创作者现在正在宿城美院任教。
宿城美院……
莫池懒洋洋托着下巴,另只手默默将画纸上“央美”的“央”字划掉了。
自此,向来对网络游戏不感兴趣,q号也只是用于接收班级群信息的莫池破天荒爱上了去网吧。
将所有能查到的关于初澜的作品翻找出来,再走个七八公里,到镇上能彩打的文印店里把这些画打印出来,放进一个画夹里,欣赏临摹。
那时的班主任比较敏感,最初还以为是莫池染上了“网瘾”,几次三番找他谈话。
直到美术老师出面为其说话,才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无奈接受现实。
也是在某次一不小心的网吧包夜里,他在一则专访里看到了初澜的照片。
是一张远远的背影,穿着白衬衫。
和在朔松江畔时一样。
……
图钉在拇指上扎的小眼已经不流血了。
莫池把白布罩回墙上,拿着那张宣传页来到桌边。
他的桌面陈设很简单,一盏台灯,一包香烟,一只用来当烟灰缸的八宝粥筒,一个自己和陈芳草的合照相框。
许久,莫池打开桌子抽屉,里面是他高中时用的铁皮文具盒。
橡皮、尺子、折叠小刀、长短不同的铅笔……
莫池取出一支铅笔,将宣传页铺在桌上,手指一点点细细描过那些线条,却不敢完全压实,怕把线条抹脏。
在尝试了不知多少遍后,他终于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开始着手用铅笔补齐那张画。
骨节在握笔时变得有些突出,手背上浮现出青色的血管,向来冷淡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凝重。
笔尖接触纸面画出一段短短的黑色线条。
仅此一笔,莫池便又将笔放下了。
改去拿一旁的烟。
火机滚轮被他连擦数下还是没打着。
莫池不得不用缠绷带的左手死死握住右手的手腕。
……别抖了。
被他新添的那道黑线像一条歪歪扭扭的蚯蚓,死皮赖脸地匍匐在原本灵动的线条上。
莫池叼着烟想拿橡皮擦,一不小心擦掉了初澜原先画的部分。他又由擦改为补,那条蚯蚓顿时变得更加丑陋。
大概是过于用力,笔头一下断在纸上,留下个笨拙的黑点。
莫池拿起刀重新削笔,却因手抖得太厉害,总是削断。
烟头积攒了长长一截烟灰,莫池面无表情机械地削着,到后来只觉得手里的铅笔越来越软。
刀划在上面,像划开人的皮肤。
当时天阴沉的厉害,太阳躲进厚密的云层,所有一切都只剩下黑色的轮廓。
只有溅出的血是鲜红的。
“当啷。”
小刀掉在地板上。
莫池按灭台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黑。
他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在黑暗中缓缓举起还在不停发抖的手,冰冷地注视。
——画画的人总习惯在面对危险时优先保护右手,以至于哪怕在接下那只砸来的啤酒瓶时,他也还是本能会这么做。
可这只手现在别说绘画,连笔都握不稳。
还有什么保护的意义?
还保护个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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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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