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魂坛一抔

翌日便是正月里,燕馆已恢复待客。客席不多,前楼显得颇为寥落,总是冷清间不时一阵聚首调笑,复又归于安静。本应迎客的大半僮仆皆在后院歇脚,当中有些则偷藏 在避人处行牌令或吃酒嬉闹,仍还是年节里的样子。

郅毋疾晨起在厢房处理了些账目事务,又和菖蒲打点了几句,便收拾停当,往后院缪玄昭的屋子行去。

后首的一进院落只缪玄昭和湘儿在此常住,他来时见湘儿正于前楼调停穿膳,料想院中应只有缪玄昭一人。

郅毋疾并未敲门冒进,只立于窗下,轻叩檐下的盆植。一见便知主人应经常侍弄,枝叶俱是妥帖,丝毫未有冗余。细瞧去,便可见主人风骨旨趣。

缪玄昭正于案上摘些食疗载记,十分入神。郅毋疾望见不禁失笑,对她愈发生出探索之欲。这么个高门贵女,缘何出入于食肆庖厨间,而不觉失于礼数,更不觉繁缛疲累。

她恐是熟谙历代食录,甚于抄录列女诫述。

细想间,郅毋疾已走近窗沿,未语先有笑意。

“还在年里,便这么用功,让我这个四处赋闲的老板颜面搁在哪里才好。”

缪玄昭抬眼见青灰窗纱外一修矜人影,有些讶异,因她不常见郅毋疾说这些玩笑话。每见他时,总是礼备万全,像是一身让人挑不出瑕玷的玲珑玉笋。

“替家主做事,是小人本分,小的可指着您下一年多发些月例呢,我好寻一大宅子,也过一过你们这般显宦豪族的生活才好”。缪玄昭搁笔时轻一挑眉,眼尾掠过一丝狡黠,虽隔着缦纱,却还是被郅毋疾瞧见了。

她起身伸手胡乱抚平发皱的裾摆,便启门往屋外去。

“你是在诽腹我受延请之事?你瞧过那信了。”郅毋疾也不作试探,便直奔要害。

“你怎知是我拿去的,昨夜席间人物众多。”缪玄昭心虚一阵,嘴里仍是振振有词。

“我醒时,菖蒲和汀兰他们皆在席间寻周公,独你不见踪迹,昨夜我一直瞧你并未多饮,既清明必然能分神为我送信。可是我燕馆的酒不合姑娘心意。”

“非也,昨夜难得团圆,作势便想看清这席间众人的模样。若来年有幸聚于一处,还能唤出他们的名字,道声安好。”

郅毋疾一时静默,不知该如何回话。只隐隐觉得这语中带些极淡的忧思,“慧极必伤”,恐说的便是眼前之人。

“那信——”

“家主还请宽恕则个,小的并非有意瞧见其中内容,只是昨夜雪洇墨透,零星几句,不算复杂,遂印于脑海,挥之不去了。”

“此事说来并不算复杂,你便也只当个笑谈听去。我确与东瓯新帝相熟,因着机缘巧合,他自少时便由我点拨些六艺之术,而今被江左侨臣拥立为新帝,实在始料未及。那江左正是李朝余音未歇,群臣皆为光复旧土而同仇敌忾,如今是把那小皇帝架在火上炙烤,他只需知悉臣工议论之结语,难有自己喘息处。”

“有些······可怜?”

“此言差矣,上位者,谈何可怜,天下万民,谁人不值得被嗟叹。”

“所以,你其实不愿插手?”

“是,我从一开始便数度回绝,只做老师,不理朝事。便是怕至最后,我连襄城这一隅净土也守不住,才叫满盘落索。那些所谓正统之争,实于一介庶民又有何干。”

郅毋疾语及此处,声势逐渐转弱,似有些心力不济。

“兴亡,皆是百姓苦。”缪玄昭从前虽顶着个士族贵女的头衔,却是实打实在凡尘里受过磋磨的。

郅毋疾眼中转而投来激赏。

“可他终究是我的学生,此番情急下递上书信,定是到了难以挽回的境地。”

“江左朝臣可是为难他?”

“已是几番上书北伐,小皇帝觉得不是最好的时机,却也不得不应下。前首还有南迁的长安臣不愿暂迁族地,竟将家中丧亲灼烧成魂坛里的一抔灰土,说是以便来日光复即刻迁葬,这实触犯了儒礼大忌,引得江左士大夫间互相攻讦起来。战事当前,如此乱象,他刚成冠礼的年纪,实在难支。”

“所以,你还是要去应下这个延请,借力给你的学生以行制衡,对么?”

郅毋疾阖手敛袖而笑,“什么都逃不过你的心思。你若是男子,军师也做得。”

“我是女子,为何就做不得,家主难道不知,上古殷商即有妇好征伐各处,戎马一生。男子做得的事情,女子自然能做。”缪玄昭知晓他是无心之言,却还是不愿轻易遮掩过去。

郅毋疾故而正色,半晌才敢应声。

“你说的很对,是我武断了,你大可成就你所愿的基业。世人陈见,左不过是因为惯习不愿打破,或是既得利益不愿分而飨之。你既已掩去真容身份,便相当于毫无顾忌地再活上一次。令我实在羡慕。”

郅毋疾说这话时,正剖白如**般望向她,似在求她宽恕。

缪玄昭一时失措,只好径直打破,“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我已命菖蒲留下料事,此行诸多难测,待得久些亦不无可能,恐要多备些体己衣物。”

“一切小心,等你回来,我们云栖亭下再饮。”

缪玄昭回身见郅毋疾目及邈远,不知落在何处。

郅毋疾见状,立时视线掠过她身上,转而盯着窗帷下的几株兰草。

“此时江左山茶与腊梅应正盛,我见你愿侍弄些骨格清正的花草,若能一同去看看,倒也是件赏心乐事······不过我知你诸多难处,必是不愿的。也罢,且安心替我守着这里吧。”

缪玄昭见他双眸难以避忌,灿若桃花开盛时和光流转,实在不知如何回应此间艳色。只好先命自己的眼帘黯淡下去。

-

送走郅毋疾,无意见他背影清癯瘦削,缪玄昭忽然觉得,这般八面玲珑,处事面面俱到之人,却也难抵孤独无凭借。让所有人舒心,便难免失于取悦自己,世道果真公平。

转身回到屋内,见案上一卷《调疾饮食辩》还未批注过一半,此时心绪如乱麻,也难再凝神一处,便匆匆收进书奁。

她开始细思郅毋疾与江左之干系。若南北交战无可转圜,必要一搏,陆羡前日信笺里所说“行军途”便是指此战了。

如此一来,小皇帝不愿此战,又拗不过臣工众议,光复本就是东瓯立国之根,若此事未见因果,他们尽可寻下一个皇帝罢了。君臣之辩,只会愈烈,小皇帝为作制衡,若要亲征,必会将来日的太傅郅毋疾带在身边,亲近示人。郅毋疾此番前去,归期恐怕不知几何。

而北霁丧乱之后,离徙甚多,于国力已是极大的消耗。

她心中忧心陆羡那句“不幸殉身此道”,让她为他“敛尸乞骨”。

“呸,真是天下一等一自私的男子,我于他算是何人,何以要为个不相干的人收尸。”

缪玄昭实未尝过情爱滋味,如今只是咂摸一下味道,便已隐约觉得容易辱没本心,况又总是酸涩难当,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

翌日一早,郅毋疾立于车驾前,待侍者收拾好箱奁便要启程。

汀兰置好踏跺,郅毋疾正要俯身钻进轩车内。

身后传来一女子极脆生的声音,琅琅若檐下风过铃响。

“家主,此行料想诸多艰险,我愿同去。”

本章述及魂坛,原型为六朝的一种盛器——魂瓶,也称作谷仓罐,具有宗教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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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小郅:昨晚喝酒我一直在看你。

小缪:啊啊啊啊我是社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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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本12月开《重生在折她刃下之前》

|重生|伪装钓系*高岭之花|修罗场|

前世,虞杳杳父母武将出身,为大魏北境平叛屡建奇功,御赐国公爵位,鲜花着锦,深得圣恩。一朝父母出兵命丧北关,她小小年纪原是娇滴滴的贵小姐,偏生没个亲兄弟,眼睁睁瞧着叔父一家袭爵晋封,自己没人回护,日子过得倒成了外人。

京城人皆知,忠勤侯府家的庶子顾亭瑀,是她早失恃怙以来唯一来往的人,他们的母亲原是亲姊妹,自有一层表亲在。

叔父推脱女公子闺门有禁,不允她上京中有声名的贵戚私塾。她一声不恼,进退有致,几句随意诌来的通情理的话,便能让这些本是藏私占雀巢的人心中生愧。

却也明镜似的知道这愧疚并不能换得什么,无非是些表面的尊荣。

她一点不惧,因之顾亭瑀一得空便会来指导她几页诸子百家,或是插花点茶,事无巨细,耐心沉稳,绝不让她在京中那些高门女眷里失了体面。

少时京郊西山南海,两人秘而不宣的诸多痕迹,昭示着一对深门高户里报团取暖的小儿女,逐渐生出藤蔓的隐秘心思。

她笃定她应是心悦表哥,那些书本上的知识、勋爵间熟谙的技艺不过是为了充点门面,她认真学也难有进益。只在这立梁搭柱的营造一事上,从来上心。

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表哥能从府里嫡庶兄弟十几个的倾轧盘算里抽身,回头便可望见,她早立好一座亲手搭建的宅邸,管他什么劳什子绣户侯门。

那会是他们自己的家。

谁知成年礼后,禁中圣旨传来,赐了虞杳杳和东宫太子萧平之的婚事,她满心狐疑去问逐渐信任的意中人该如何是好。

谁知杏花疏影下,却得他淡淡一句:

“狸儿,东宫女史近日若来,且做足规矩,周全礼数,别人便会高看些,不敢随意欺负了你。”

后来,为了他这句话顺从待嫁,为了他传信,甚至,为了他……杀人。

禁中血泊里匕首穿心的那人,她记得曾见过一面,干干净净,秉直耿介,清白峭拔得生来就像是她和顾亭瑀的陌路人,承载着这世间最鲜亮难觅的东西。

她只知姓裴,名什么,字什么,自他身后才晓得。因她甚少见过那血光里的洁净眸色,莫名不忍,近乎心悸,便于京郊西山上避人处,窃自起坟茔树木主,为一个亲手结果的“罪人”。

裴休,字敞昳。

始知为了错付的情爱,杀了一个好家门的良臣,冤了不该冤的秘案,从此以后的人生,便都是此刻报应不爽。

*

除了仰倒在她刃下这次,裴休细数一生,只见过这红衣女子两回,连名讳都不曾悉闻。

第一面,她巧言令色,在众人面前扮矜持,装羸弱,博情分。自是嗤之以鼻。

第二面,她在京中一室喧腾、宾主尽欢的高门家宴中离席,孤身对着园中菡萏大声啼哭,涕泗横流。要知有家学的门第自小皆教育幼女,迎风流泪,究竟伤身,礼需节制。

裴休原以为那种高门女子,不会这样哭的。

重来一世,裴休心有戚戚,毅然弃顾父亲首辅第一阁臣荣荫,避忌京中大小事,孤身南下谪居于富春江畔。每日晨起临江作画,夜里独坐幽篁抚琴,自是潇洒绝伦,独立霞表。人生已在物外圆满。

宫道上,魂断时,历历在目。他不容今生有失。

谁知,仍有个着红衣如烈焰,说要入室学琴的女公子,闯入他檐下。还有模有样得在一墙之隔无牌无匾的老朽宅院里耳提面命,督人修缮营建。

由此便信命,万般不由人。

*男主母胎solo,等待一场“入室抢劫”般的爱情。

*太子不是男二,男二是表哥。

*真的是甜文。

*女主重生后是失忆状态。

【阅读指南】

1.划重点:女非男C。希望是一次基调松弛的创作。

2.架空,勿深究。

3.有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给的灵感,但本俗文难与大师意境相比,勿深究。

4.H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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