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画绣被识破心思,慌忙想要否认。

陆行鸯摇头继续说下去:“我没说你这样的心思让我不高兴,相反,我觉得欣慰,毕竟我家丫头在面对这样的事时,有着和我一样的情绪。”

她间接承认了心中所想,让画绣继续听她说话:“我是对这家农人的处境有些同情,可是这种夹着尾巴认栽的做法却并不想实施。陆家经营这么些年,如果被同行知道这么好欺负,指不定背地里有多少笑话。而且,这对陆家的管理也很不利。”

何况,能吃亏,并不代表要吃亏。

她未细说,只是粗略表明她不会让陆家吃哑巴亏的理由。

画绣听后嘟着嘴问道:“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主子既然不想事情就这样算了,为什么都不争取和那个农人聊上几句?

万一那人听了主子的利弊分析后,恍然大悟痛改前非了呢?毕竟自家主子英明神武。

陆行鸯低头思索,马车前行,有清风悄悄钻进飘动的帷裳,消了她心中些许的烦躁,忽觉清明。

管家虽然和她作出了一样的决定,但是两人所处的情况又不相同,比之听到小伙计汇报的情况,她站在这家人的门前,听着他们争吵,其中的情绪给她带来了不一样的感悟。

她忽然隐隐想通。

设身处地,那家的男主人为何执着一定要让官府插手这件事呢?

明明家里已经穷得连孩子治病的药钱都在担忧了,可是,也不是穷得一文都拿不出来,不是吗?

撇开女主人的反对不谈,农人话语中,是将孩子的学堂费用算在其中的,这无疑可以撑住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只要他将陆家的事情闹开,或许就可以获得官府指定陆家的赔偿,这笔钱肯定会远远大于孩子的药钱。

这件事情已经闹开了,如果这个米农的最终目标不是陆家,而是陈员外呢?

作为乡绅的陈员外自然不希望在这事情上暴露出他吝啬的本性,这个面子谁来给?

“主子,你——你怎么忽然笑了?”画绣面露疑惑,这正说着这么烦心的事情,自家主子还笑得出来?

乐极生悲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用成悲极生乐?小丫头瑟瑟想到。

“高子,去陈员外家!”陆行鸯看着面前困惑不解的小丫头,高声向一帘之外的小伙计喊道。

画绣心中是隐约知道自家主子为什么先去米农家,现在看到陆行鸯一反往常,弃了与米农的谈判,转而摆出一副要去陈员外那儿理论的架势,有些难以接受。

小丫头一副“不解释清楚誓不罢休”的神情太过明显,陆行鸯觉得欺瞒她有违良心。

但捉弄自家丫头对陆掌柜而言是件乐此不疲的事情,她做出一副解释的模样,微笑道:

“去陈员外家,做场交易。”

这隔靴搔痒的说辞,果然让画绣憋着一肚子话却说不出来了。

她明白得很,不论怎样,小丫头总是无条件地相信自己,对此她从不怀疑。

懒靠背垫,陆行鸯感受到马车前进倒流进来的微风,听着一路赶马的高子抱怨嚷嚷,倒觉得缓解了好些清晨奔波的疲惫。

到了陈员外的府邸。

高子去敲门,守门的小厮认识他,脸色登时就沉下来,呵斥:“又来干什么?走开!”

陆行鸯下车拉住正欲“讲道理”的小伙计,对着那小厮客客气气:“烦请小哥儿通报一声,就说陆家掌柜前来拜访。”

陆家家大业大,人家的掌柜亲自到了自家门前,如果误事,可万万承担不起。身份悬殊至此,那小厮只得冷下脸来不情愿叫嚷:“等着,我要去通报一声!”

府门关上,日头渐起,阳光将四周蒸的暖洋洋的,陆行鸯的额头已有薄汗,但心却沉静如水。

须臾,大门重新打开,还是那小厮,脸上原有的一丝怒气不知何故已经消去,只示意她跟上。

走上檀香木搭建的长廊,绕过曲折的花圃园林,到了传闻中大善人陈员外的书房。

小厮率先跨进去,低头恭敬禀告:“老爷,陆掌柜来了。”

陆行鸯进来时,便见到原先手捧书卷的男人抬起头来。

她细细瞧了一番,男人四十左右,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生得贼眉鼠眼,反而五官端正,端的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陆掌柜,久仰!”男人放下书卷,抬手示意陆行鸯坐下来。

陆行鸯看人总是带着三分面相,这员外长得顺眼,她也多了点与他周旋的耐心:“哪里,我听说陈员外可是这临玢出了名的温雅之士,特来拜访。”

男人听闻但笑不语,陆行鸯也笑了:“不过,听手下的伙计说,我们陆家最近和员外闹了点误会。”

她这开玩笑似的试探,陈员外也不答,这时奉茶的丫头进来,他倒笑眯眯招呼:“陆掌柜,你来品品我这茶怎么样?”

“涩。”她抿了一口,放下不喝了。

陈员外犹自卖着关子,依然扯到茶上:“这是我从别地高价收购的茶,在我们临玢这种小地方是见不到的。”

陆行鸯听后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茶叶墨绿漂浮在翠竹色般的茶水上,单就色相而言,是挺好看。

她不做声,等着他的下文,果然他开口继续说道:“这种茶有一个别称,叫墨龙茶,传言是因为它初沏之时,墨绿色的色团在水中晕开,形似飞龙,那阵子啊,这种茶真是抢手。”

陆行鸯瞧着他眼中惆然若失的神色,隐约知道了其中的意味,她带着笑意道出他未说的后半句:

“不过后来员外发现,这种茶涩口难咽,也没有所谓的苦中品香,但又弃之可惜,而且,飞龙也只是一些文人墨客杜撰出的,就我这种俗人瞧着,也只是觉得好看一些,并没看出什么飞龙。”

她说的直白、坦荡,好似这价值不菲的茶水于她而言一文不值并且口感欠佳,倒令陈员外瞧了她许久。

最终他自己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也将手中捏着的杯盏放到一边,眼尾染上笑意:“陆掌柜,真是一个直言快语的小姑娘啊!”

陆行鸯皱起眉头,对这个评价不甚满意。

对方好似也有所察觉,笑盈盈解释:“往常有人来拜访,我也命人将这种茶沏上,听说这茶的由头后,即使不合口味也会称赞一句。有次,有位客人没等我介绍就直言这茶不好喝,等到我细细解释过后,他又尝了一口,然后对我说,他又品了一口,总算品出茶中余香了!”

他说到这,低低笑了一声,看向陆行鸯的眼角弯起:“你说,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好茶,刚巧被他被他细品出来呢?这茶啊——确实不好喝。”

陆行鸯听他茶啊茶的说了好久,无非就是高价的东西总被认为是好的,即使真的不好,也会在心中给自己找到借口。

这茶,人云亦云被传成了极好的模样,临玢小镇没人见过,自然以为极好,但品过这涩口苦茶,觉得真的不好,又找些沏茶手法不好、水温、品茶技术等诸多因素。

但其实,它在最初就是不好的,这没人在意,因为它价高,不值的想法只会让已经高价获得者感到心痛。

道理浅显,她没兴趣和他搬扯来去,她渐渐有些不耐了,语调也略微嘲讽:“员外,你不会是想对我说,你情愿高价购茶,也不愿花比之微不足道的钱财买米吧?”

她停了停,低头睥了一眼别处,眼中取笑的意味分外明显:“员外当真不给我半分薄面啊!”

她这话说出来,将两件事情扯上关系,原本这人应该好面子急急解释,最起码找个“底下人使手段企图赚私钱”的蹩脚原因,再做出一番整治恶奴的好戏。

但他却直直看了她好久,最后一口承认:“陆掌柜,我如今地位,花上一些银子去修理园林花圃,或者是购得一些好茶玉石,从不心疼——内心里有一种声音告诉我,我应该如此彰显地位。但米粮一事,自从在米农口中知道差价,细细一算,竟也觉得这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陆行鸯看向他的眼神无语冷然。

这人顿了顿又向她诉说:“寻茶被骗,我觉得不过如此,能一笑置之,但自从知晓买米的差价后,心中竟觉抑郁难平,不时在想,为何要花这一笔冤枉钱?”

他这句话说出来,似乎也觉得有些羞耻,笑了声掩饰尴尬,看向陆行鸯的眼神有些无奈: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无法理解自己。”

陆行鸯默默不语,良久嗤笑:“你就是吝啬!”

她这样直白的批评令陈员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幸好周围并没有太多的侍女侍从,他四顾后觉得也无所谓了,只笑道:“小丫头好不给我面子!”

“你就是觉得我们赚了差价,轻轻松松赢得了你的钱财。可在此之前,我们还要找到货源,并承担运输,这些过程员外你只要想想就能明白。”陆掌柜笑道,对他的斥责毫不介意。

“还有伙计们的工钱,铺子的租金。”这人自己补充一句,倒令陆行鸯有些哭笑不得。

这不是知道吗?

“但是作为最后收购的一方,这些钱财一点点的加到我的头上,由我当了这冤大头,陆掌柜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吧?”他反问。

“理解。”

她爽快的回答倒令对方有些惊讶。

陆行鸯笑了笑,又道:“前者我所说的,是从陆家角度,即便合理,员外心中也无甚波澜,行鸯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行鸯自小随父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事。其实员外所执惑的,是心中对茶与粮的态度失衡,对此,行鸯有微末的见解,员外愿意听吗?”

对方沉吟着笑看她,几息后,做了“请说”的手势。

“重金求购的名茶,本就附带令世人惊叹与攀附的价值,对求茶办宴者而言,品茶不再是品茶,而是炫耀、结盟,因而再贵都觉价适其值。而粮只是温饱之物,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满足,两者相较,差异立现,心枰也自此失钧。”

“何况,员外既然品出茶苦,今后便不会再购,员外只会受此种茶蒙骗一次,此生不会再遇,如此自是释然。而粮是日月所需,即一发觉,便如长刺入心,每每回顾察觉受懵,皆有余痛。必需之物虽价低却无法斩联,于员外而言,已是心绪大于物值,因而在意。”

对方叹笑着,在陆行鸯说话时,默声品苦茶。

“行鸯认为,往事皆如旧章,翻过便过,世事见新——不论是物,亦或是人,对攀附不得者远离,对谄媚讨利者冷语,员外应当如是。”

她此言后,喝茶的人终于抬头,眸色有碎光,似惊诧,也似乍悟。

“陈某惭愧!”

这人朗笑,笑音却微苦,少顷后才叹,“……年少顺遂,中年滞阻,时时自惋。叹今生泯然,结友皆碌碌,攀附者如蝇,讨利者如蛭,得恭语却惭形秽。数载困隅,如此道理,竟要一位小姑娘来说。”

陆行鸯看着他,不再出声,见他渐收眉间痛色,才问:“行鸯可有解员外执惑?”

那人露出端方笑颜,点头道谢。

不会当情绪疏导师的实地采访者不是好卖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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