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那报官的崔六，是念奴桥有名的人牙子，跟胡商纠葛颇深。”陆遥歌提醒他。

“方才我也在想此人，”顾远征眉头紧锁，“只怕他和那刘管家也有联系。莫非都是受了胡人指使？”

陆遥歌点了点头。

那个刘管家那么爱财，看来也收了不少胡人的好处。

“若是如此，”陆遥歌沉思片刻，暗自推测道，“那么事发当日，刘管家拿到名单后，没有去各家禀报，而是敛下钱财，将遇害者名单给了崔六。”

“第二日清晨，崔六又将我是杀人凶手的谣言散播出去，故意去官府告发我，想让我身败名裂。”

顾远征替她说出了剩下的推断。

两人默契地对视，对之前发生的一切已心下了然。

只是，这崔六的名声并不好，平时坑蒙拐骗，总打那良家民女的主意。这些遇难者的亲属，为何会相信他的话？又怎能因他几句挑唆，就跑到顾府大闹特闹、非要和顾远征鱼死网破？

陆遥歌想不明白。

她回头，看向那些妇人和老者。难道，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公子，今早店铺有人来闹事，掌柜把我叫了过去，”李管家走过来，小声同顾远征讲，“后来查明，那些闹事的人，是刘管家雇来的。”

“我知道了，”顾远征略微点头，声音低沉，“你把赔偿的银两给大家发下去吧。”

“遵命。”

陆遥歌看向李管家忙碌的身影，本不想打扰，但始终有一丝疑问萦绕在心头，于是趁他分配银子的时候，装作帮忙，小声在他身旁打听：“李管家。”

这李管家原本是穷苦人出身，靠着高情商和本分为人，一路从小厮成长为一府的管家，平时对待小厮和丫鬟都很温和，因此很受大家尊敬。

“姑娘，何事？”李管家抬起头，轻声问她。

“那日遇害者的亲属，可是都在这厅堂里吗？”

听到这话，李管家直起身，静静观察了下房间里的人，然后同陆遥歌讲：“除了王婆，都在此了。”

“那王婆可是孤身一人生活了？”

李管家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王婆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从此再无家人和软肋，那崔六没了威胁她的地方，这才唯独落下了她。”

陆遥歌终于知晓了这一切。

她重新走回到厅堂中间，望向众人，试探地问：

“诸位今日已得知这凶手并非我家公子，可愿意他日帮公子在官府里作证？”

哪知厅堂里鸦雀无声，那些遇害者亲属低头不语，似有重重顾虑。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顾谦慌了神，跑到堂上指向众人，“这杀人凶手也带你们看了，赔偿银两也给了你们，你们现在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还要在那衙门里告我家公子不成？”

“顾谦，不得无礼。”

顾远征睨了他一眼，却也对众人感到心寒。

“他们当然不敢说话！”陆遥歌仿佛早已看穿那些人的心思，“因为，他们的软肋还捏在那人牙子的手里！”

听到她这么说，大家纷纷抬起头，没有说话，眼里却隐藏着很多复杂情绪。

“我知道你们为何顾虑，因为不久之前，我也曾跟你们一样，担心自己爱的人被他人利用，担心无法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陆遥歌眼睛红红的，一句一顿道，“你们是怕崔六，卖了你们的女儿吧？”

那妇人像是心中委屈突然被发现了一样，大声痛哭了出来，边哭边锤自己的心口。

“我家那个生前是个赌鬼！终日和那崔六鬼混！欠了他二十两银子，现在他死了，崔六便要掳我闺女去抵债！”

那妇人鼻涕一把，泪一把，抱住身旁的女儿哭诉：

“我们家小九，她和寻常孩子不同，她既听不见，也说不出，脾气又倔，若是被卖到花柳巷，那是只有被活活折磨死的命了啊！”

众人听闻，皆纷纷啜泣。

“我家小女儿，年方二八，她娘已为她寻了处好人家……”那老汉站起来，神情如失了魂魄一般，“可那崔六前几日带人砸了我的卖肉摊子，指着我鼻子威胁我，说那城西的胡商看中了我家闺女，要娶她做第七个小妾。”

“那胡商之前已死了五个小妾，我怎能让我的女儿，嫁给那样的混蛋？”

说罢，那老汉竟老泪纵横，摔倒在桌子前。

“我已经没有儿子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女儿了啊……”

“那崔六是个阴险狡诈的人，纵然你们一时遂了他心意，可一辈子那么长，如何保证他日，对方不会用同样的借口和软肋，威胁你们？”

陆遥歌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响彻在众人的耳边。

众人纷纷愣神，若他日这崔六再找个别的借口，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掳走他们的闺女，崔六背后有胡人撑腰，就算告到县衙门，以那县太爷畏惧胡人的性子，恐怕也不会替他们做主的。

“我们竟被他骗了……”

“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如何能跟他们斗得？”

“是啊，无论怎么选，都是死局。”

“不是还有我么，怎么就跟他们斗不得了？”顾远征在这时站了出来，他双手抱臂，神色冷峻，“平常斩的都是贪官污吏，如今要杀这些小人走狗，我当然更不在话下！”

众人皆看向顾远征。

这崔六的背后，可有胡人的扶持和纵容，这顾远征虽说有活阎王的名号在外面，但若真和背后的胡人势力较量，大家一时还真不知道他能不能行。

陆遥歌在念奴桥时，听过不少崔六的事迹。

民间传得很邪乎，崔六这个人牙子，之所以名声在外，主要在于被他看中的姑娘，是无论如何都要被他掳走的。

在桥头卖唱，名声不好的，他不会招惹，唯独偏爱那养在深闺中的民间少女，最好要性格好，家世清白的……

最可怕的是，明明说是卖给哪家胡商做妾室，可是离开过的女子，就如同在这世上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长安城，这也是为何众人惧怕他的原因。

若是问为何不报官？为何不抓了这在长安街造孽的小人？那也是有一段凄惨过往。

曾经有人去了衙门状告，可那人第二日全家满门被屠，有人说是胡人干的，甚至认为崔六背后有一个强大、神秘的胡人组织，这组织权利通天，连朝廷内部都对其有所忌惮。

可顾远征不害怕，横竖已经得罪了这胡人，倒不如直接在长安城好好地同他们斗一斗。

陆遥歌也不害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砧板上的鱼肉若不跳起来反击，那些作奸犯科的小人，便无一日束手就擒。

“大家别怕，”陆遥歌看向众人，声音镇定，“我已找出对付那崔六的办法。”

“你可当真？”众人有些不相信，纷纷问她，“应如何对付？”

“对付这个崔六，并不算难事，”陆遥歌转头，看向顾远征，“但当下，需要大家站出来，为顾公子作证，证明他不是杀人犯。”

“就算他们不作证，那衙门仵作也会还公子清白的。”顾谦赌气道。众人刚刚的行为，让他对这些人有些失望。

“虽说如此，但舆情的力量也很重要，”陆遥歌担心官府被崔六收买，“另外，那晚的目击证人也需要立刻找到。”

顾远征心领神会，吩咐李管家：“你去找一下。”

“顾公子，”陆遥歌抬头，看向顾远征，“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这段时间的相处，已让顾远征对她完全信任。

“那王婆是薛二的母亲，因他曾经嘲讽过我，他走那天，我对他印象很深。”

陆遥歌低头，叹了口气，又抬眼看向顾远征，“他临走时，左手里紧紧拽着一块黑布，想必是从杀他凶手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

陆遥歌的眼睛红红的，顾远征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因此也十分心疼她。

他轻轻同她说：“我同你去那王婆家。”

王婆家住在念奴桥的东侧，是贫苦人家的所在地，顾府遇袭当日，薛二的尸体是第一个被送回家的，可怜那王婆年过古稀，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顾远征和陆遥歌赶到王婆家时，已是傍晚。

红霞倒映在天空，门前河水涓涓，邻居家已升起袅袅炊烟，开始做饭，那王婆却依旧靠在门口的枣树旁发呆。

看到顾远征时，王婆的眼睛有一瞬亮了起来，竟轻轻唤道：“孩子，你回来了。”

可当顾远征走近她时，她眼里的期待又黯淡下来，“不是我家儿子，不是我家儿子。”

“阿婆，”陆遥歌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我们是顾府的人，这位是顾家公子。”

那婆婆又痴痴地看了眼陆遥歌，喃喃道：“原来是贵客来访。”

老婆婆颤巍巍地将顾远征和陆遥歌请进了家里。

“阿婆，我们是为薛二的事情来的，”顾远征同她解释，又问道，“他可有入葬？”

“没有，我舍不得他，用你们给的赔偿银，买了座冰棺。”王婆叹了口气，“我老来得子，把他养得娇惯了些。他，没在顾府闯祸吧？”

“没有的，阿婆，”陆遥歌抿唇，说道，“薛二为人勤劳本分，人缘也很好。”

王婆却笑着摇摇头，“他不是个讨喜的孩子，这我了解的。但他待我很好，每月发了月钱会交给我，同伴唤他喝酒耍钱，他总不去，说要在家守着我，给我捶背洗脚，是个孝顺孩子。”

顾远征将带来的水果礼品轻轻放在桌子上，给薛二的牌位上了香。

“让你们破费了。”

那王婆长得慈眉善目，有那么一刻，陆遥歌竟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祖母的影子。

“阿婆，”陆遥歌轻轻唤她，语气有些抱歉，“顾府遭遇袭击和诬陷，需请薛二帮忙，还顾家一个清白。”

“好，好，他生前是顾家小厮，受了顾家照拂，死后理应还顾家的恩情，”王婆缓缓点头，眼神一直看向薛二的灵牌。

半晌，她又抬眼问顾远征：“你们，会把他还回来的，对吧？”

顾远征朝她点了点头，诚恳说道：“阿婆，以后你就是我的长辈，我会为你养老。”

王婆眼里含泪，“若你们有空，可否听一听我这老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