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民将手上的筷子丢到地上,怒道:
“我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只想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心心吃顿饭!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怎么这么难?!”
“你们成天心里在想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弓下垂垂老矣的腰,急促又沉重地连连拍了三下桌子,“我还没死呢!收起你们那些小心思!”
陈文斌畏手畏脚抬起头,弱弱辩解了一句:“爸,你多想了,都是一家人。”
“老三啊,爹知道你们都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小家。”顿了顿,扫视一桌上的人,继续道,“你们心里想的事,我能不知道吗?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女儿,等我这把老骨头入了土,家产我绝不偏袒。”
杨丽芬的眼动了动,陪笑道:“爸,您真想多了,大过年的,我们也不多说了,不碍大家伙的眼,晓姗啊,就这臭毛病,人不坏,日后我和文彪一定好好管着她。”
张娟抱着陈晓果的手狠狠一掐,陈晓果立马嚎啕大哭起来,她趁机插嘴:“哎呀大过年的,吃饭吃饭!”
陈文芳也说:“菜都冷了,我端去热热。”
说罢,她和杨丽芬起身,收拾一片狼藉。
*
回学校又要坐好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想想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黎晓希在内心哀叹了一声,然后继续收拾东西。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随便收拾收拾,将生活用品塞满书包,之前回家时带的行李包也能折叠了挤一挤塞进去。
正想着要带的东西是否都带完全时,陈文芳推了门进来。
之前饭桌上闹得太凶狠场面太难看,从昨天晚上回到家到今天,母女俩都没怎么说过话。
陈文芳似乎也在等着她先去找她说话,给身为大人的她一个台阶下,但她左等右等,都不见黎晓希有任何的神情松动,依旧一副死鱼的脸色,都不会软下脸去撒个娇服个软。
马上黎晓希收拾完东西都要离家去坐火车了,她内心再不爽,还是眼巴巴地来了。
见黎晓希只顾着低头整理书包里的东西,丝毫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陈文芳咳嗽了几声,清了一下嗓子。
“要走了啊?”
黎晓希将黎国忠给她买的手机盒子也放进了书包,没抬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复。
陈文芳在原地踌躇地站了一会,看了一眼黎晓希,随后坐到了床上,坐到了她的对面,不近不远的位置,双手放在大腿上搓了搓,没话找话闲聊似的问起:
“之前问过你,在学校过的还好吧?在外地还适应吗?”
黎晓希突然发现手机的充电器还在外面没放进去,只好把最后放进去的盒子再拿出来,然后再把充电器放进去,关上盒子,再放进书包里,这样就很合适了。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缄默点头:“我过得挺好的。”
陈文芳长长的“哦”了一声,静默了一会,自顾自又接着说起:“外地不必家里,那边的天气气候不好,夏天冬天都要开空调.......”
见黎晓希始终没有要领情的样子,她舔了舔唇,眸子动了动:“我就说,当初让你报家这边的大学你偏不听.......你在家这边读书,来回也方便,你也习惯了,气温气候都好,外地人都羡慕不来.......”
黎晓希偏头淡淡看向她,陈文芳说着说着,低下了音量,直至消失。
只是她看着黎晓希的目光,安静没两分钟,她又陡然皱起眉,声音再次尖利起来,微微扬起声调:“你这是什么眼神?”
黎晓希低下头,收回目光,将行李布袋叠好,塞进书包的边角旮旯。
“没什么。”
陈文芳盯着她清丽的侧脸,缓了缓情绪,又软下声来:“晓希啊,妈妈不是不给你去远处,不是见不得你好,你是妈妈的女儿,天下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好?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染上了哽咽湿意。
“你是妈妈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妈妈知道,妈妈没有高文凭,性子也急躁,和你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合心意的话,可是俗话说得好啊,母女哪有隔夜仇?”
“妈妈不想你去远处,也是怕你一个小女娃家家,在外面过得辛苦啊!一个小女娃在外面,要是被人欺负了,都没个人帮衬帮衬你。”
“当初生你的时候,我难产,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差点就回不来了。”陈文芳抹了抹眼,咽下泪水,追忆往昔,“怀上你的时候,你爸爸都说不要,要让我把你打掉,是妈妈顶着压力,要留着你啊。”
黎晓希已经将书包拉链拉上,她的嘴里仿佛含了一个蛇胆,她的牙齿不知在何时将其咬破,苦涩蔓延口腔的每一个角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想要开口,或许该说些什么,或许该上前去拥抱眼前这个正脆弱的中年女人。又或许她想张口,想要吐掉这种苦涩。
但最终的最终,她的唇瓣干得粘到了一起,她什么都没做,将这种苦涩生生咽了回去。
“你想想当初那个狐狸精是怎么欺负妈妈的,她多嚣张啊,都爬到妈妈的头上欺负了啊,妈妈熬了多少年,才熬到你和你哥都长大成人啊,要不是想着你和你哥,妈妈当时就算是拼上这条老命,都要拿了刀子和那个狐狸精拼命去!”
“你爸爸抛妻弃子,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抛弃这个家,抛弃我们,不要我,不要你哥,不要你,我一个女人,我是顶了多大的压力,这些年妈妈有多么不容易,晓希你都知道的呀。”
陈文芳啜泣道:“你哥哥心里也没有这个家,心里只想着挣钱,只想着前途,想着他自己,以后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家庭。”
她掀起眼皮,用那双泪眼朦胧、泛着红血丝的眼看向黎晓希:
“妈妈就只有你了啊。”
黎晓希攥着书包的手指僵硬,好像冰冷的海浪在拍打她的身体,汹涌的潮水淹没了她,她听到了浪潮翻滚的声音,又感觉到指尖误触了针尖,触摸到了它的刺骨和寒凉。
她缓缓展开自己的五指,低头看去,指尖什么都没有。
眼前,还是陈文芳那张可怜、沧桑的面容。
黎晓希站起身,当着陈文芳的面,沉默地背起书包,习惯性地掂了掂一个舒服的位置,而后抬眸看向严丝合缝紧闭的小窗。
自始至终,从她归家以来,这扇墙壁上的小窗都从未被打开过,远距离看去光洁无暇,一尘不染,凑近聚焦细看,就会发现窗沿上早已积满灰尘。
她沉沉地长舒出一口气:
“妈,火车快到了。”
说罢,黎晓希转身欲走。
陈文芳忽地从床上站起身:“你就这么走了?!”
黎晓希回身看她,她的目光令陈文芳暗暗心惊。
静静看了她片刻,黎晓希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看起来和从前柔弱可欺任意拿捏的模样别无二致。
似乎没什么不同,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她的音调依旧平稳柔和,嘱咐道:“妈,平日里我不在的时候,要记得多喝水,不用省电,就用饮水机烧,多喝水才有益身体健康。”
“家里买回来的水果,不要舍不得吃,‘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如果果子坏了,不要捡着坏的先吃,先吃好的,不用亏待自己。”
“舅舅舅妈们私底下说的话,您不用放在心上,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谁家家里都会有一些鸡毛蒜皮扯不清的事,您不必因着自己是长姐就处处忍让,处处低人一头。”
每一句话语,说的都是日常生活里旁的人观察不到的小事,她说的那么娓娓动听,言语温柔,事无巨细,仿佛此时此刻,她面对的是一个小孩子。
而不是一个家庭的女主人,两个孩子的母亲,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陈文芳语塞了,只顾着睁眼怔怔看着房间门口的黎晓希,一向能说会道的陈文芳在这一刻,看着这样的黎晓希,一时忘了说话。
全须全尾听完了黎晓希说的话,她才怔怔地、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黎晓希说罢,垂眸转身离开,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陈文芳脚步匆匆,跟着她出了房间门,又出了大门,然后在陈文芳跟到大门口,想要开口再说两句什么话之前,黎晓希垂着眸子,没看她,将门合上了。
陈文芳被阻隔在了门里面,她欲言又止的面容,消失在眼前。
面对着这扇紧闭着不透一丝光亮、厚重的门,黎晓希重重呼出一口气,狠狠闭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
火车轰隆隆向北方驶去,越往北,天气越发冷起来。
连续几十个小时坐绿皮火车没好好阖眼躺下休息的黎晓希,再次感觉自己的魂在飘。
她背着书包,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好不容易坐了数不清多少站的地铁,千辛万苦才迈进学校金碧辉煌又极具艺术人文色彩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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