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玉龙一愣,忽地站起身,只听“哐当”一声,原本放在她腿上的印版碎块滚落到地。
一时间,她的注意力似被什么东西引了过去。
木管家忙弯腰去捡,道:“此事已经向铸钱监禀报,现下我们花府唯有将原来的印版碎开,暂停飞钱的印制事宜。”
“等下!”花玉龙从木管家手里拿过印版碎块,仔细端详了片刻,又重新朝地面扔了下去。
“玉儿!”
花觉闻有些头疼,已没心思教训这丫头了,正要叫她回房,却听花玉龙道:
“这声音,好熟悉……”
花重晏朝她走过去:“玉儿,你见过这种原料?”
花玉龙点了点头,肯定道:“就是那块被崇玄署的人拿走的腰牌。”
花重晏脸色略一沉,这时,身后的花觉闻听见他们的讨论,开口道:“玉儿,你跟阿耶老实交代。”
花玉龙心头一跳,偷溜出观是大忌,但眼下花家有事,她自然得把看到的说出来,当然,她只挑重点的说——
“就在南曲楼后面的小巷子里,”花玉龙有些怵花觉闻,说话的声音不觉压低:“我拾到了一块腰牌,当时是从一个鼠妖身上掉下来的,声音很特别,腰牌也像这印版一样,通体纯黑,但是……现在被人拿走了。”
“你又出府了。”
花觉闻的声音夹着怒气,女儿说了那么多,重点还是这一句。
花重晏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折扇,从小到大,无论花家发生天大的事,只要知道妹妹一出府,父亲定会把其他事撂在一边。是以,他这个当兄长的,也绝不能替她隐瞒。
只希望妹妹能受教训后乖乖听话——
此时的花玉龙低着头,哼了声:“嗯。”
果然,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
花重晏心里叹了声,板了板脸道:“阿耶,玉儿一出府,观里的希夷和绿珠就跑来找我了,这丫头纵马逛街,还撞见了崇玄署的寺丞,若不是她知道把脸蒙住,追究下来,花家恐怕又难以消停。您看,这次是罚她抄三百遍经书,还是吩咐厨房,把吃食都换成她最不爱的那几样?”
“啪!”
一道大掌猛地拍下桌:“翅膀硬了,嘴也犟了!这些小惩小戒,我看对你这个妹妹是毫无用处,把为父的话当耳边风,是她最大的功夫!寒声,你马上给清垣观主写信,让他速回长安!”
“是!”
“阿耶!”
花玉龙心里鼓着气,“我又不是出去杀人放火!”
“是,杀人放火,你只干了一半!”
花玉龙小声反驳:“我那杀的还是妖呢。”
花觉闻气得指着她道:“你还撞见崇玄署的人!那些人出现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还说从妖身上捡到一块腰牌,你是觉得你阿耶命太硬了,经得起你这般气我!”
花玉龙被骂得有些心惊胆战,不过阿耶的脾气向来是龙卷风,刮得汹,去得快:“阿耶,你别生气嘛,别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到我这是‘女行一里父担忧’!阿兄都能天南地北闯,偏我要待在家里。这长安城满是男男女女靓装出行,偏我出门要戴面纱。阿耶,其实女儿还是很听话的,你看,我一听柜坊飞钱出了事,立马一五一十什么都说了……”
花觉闻撇过眼去,冷哼了声:“你不说,自有你二兄说!”
花玉龙听他顺着自己的话了,忙道:“那腰牌我抓在手里看了几眼,本是想拿回观里给师父瞧瞧,没想到会跟这飞钱得印版相似之处。”
花重晏就怕她这话说的没根没据:“玉儿,你可瞧清楚了?”
花玉龙点了点头,脸上转而神色愤愤,握拳道:“要不是被拿走了,现在便能比对看看了!”
花重晏不放心道:“崇玄署向来行踪诡秘,风评讳莫如深,今天玉儿碰巧撞见,就怕生出什么瓜葛。”
花玉龙冷笑:“呵,现下是他们仗着官威拿了腰牌,这瓜葛可不是我种下的。”
那是自己死里逃生才捡到的妖物,从前她就在书里见过,妖最爱宝贝,越是贵重,越会随声携带。
“够了!”
花觉闻见这女儿在观里养了那么些年,脾气秉性是一点没有收敛,又气又无奈地摆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你给我赶紧回房,在清垣观主没回来之前,好好抄书,哪儿也不准去!”
花玉龙小声嘀咕:“又是抄书,不如罚我去厨房生火。”
“还不下去!这次你要是敢把笔烧没了,我就让你一个月吃冷食!”
“阿耶!”
“回去!”
花玉龙一跺脚,气鼓鼓地转身便走,一出厅堂,就见绿珠抻着脖子往里看,一见自家主子出来,两眼顿时水光蒙蒙,扶着花玉龙的手,开口就问:“四娘,老爷这次罚的是什么?”
花玉龙习以为常道:“上次抄的书还剩了些存货,反正写什么阿耶也不会仔细看,我再找些新鲜的书来抄,也不至于无聊。”
花府正南最里间的那处小院,便是花玉龙的厢房,这个地方格局错落有致,中央还挖了一湖池水,上面垒叠着从太湖底抽出的景观石,颇为讲究。
但这池水四周却少了树木绿植相映,水与石便孤零零地立于空旷之地,一入夜便有风灌入,凉意袭人。
走进屋子,绿珠不由冷得哆嗦了下,房间里陈设的物件极少,就连梁柱都是老爷特意令工匠搬来的汉石砌成,只是外形上漆以木色掩盖。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给花玉龙铺好床褥,道:“现在尚是早春,入夜还是有些寒凉,四娘先歇着,我去倒些热水过来。”
“不用,”花玉龙坐到案几边,“方才在观里的院子都洗漱过了,绿珠,你来给我磨砚。”
“这么晚了,娘子明儿再抄吧。”
虽这么说,但绿珠还是听话地找来了砚台。
只见花玉龙一双秀眉微蹙,笔头点了点光洁的下巴,不过一息,似想好了什么,笔尖拖过墨汁,在纸上画了起来。
那是一个腰牌的轮廓,于暗纹的中间,却刻了两个字:楼观。
是楼,还是观?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花玉楼挠头细想之时,绿珠似发现了什么,握着她的手奇怪道:“小姐,你的桃音镯怎么看着有些变了?”
“嗯?”
经她一提醒,花玉楼这才想起这茬事来,搁下笔的右手把镯子摘了下来,借着烛光,见那金色镯子上缀着的桃花苞,似乎开了一些。
“这花苞,好像开了一点?”
听绿珠这么一说,花玉龙晃了晃镯子,却没有声音。
“奇怪了,今日这镯子是怎么响起来的,好像是在破结界的时候……”
绿珠心有余悸:“我听说金玉之物护主,四娘,你今日是不是遇到什么危及性命的险事?!”
花玉龙摸了摸镯子,道:“就是遇见了个……道门中人罢了。”
绿珠轻叹了声,道:“我还记得,从前听夫人讲过,她说刚生下四娘你没几天,某日夜里,迷迷糊糊间,竟看到几个白衣人影走到了婴儿床边,他们周身明光柔和,宛如神仙中人。夫人也一点不觉得害怕,当是在做梦。谁知第二日起来,便真见四娘的手腕上套了这镯子,当时她问遍府中上下,都说不见有人来过。夫人便将夜里的事讲了出来,长辈们都说这是吉兆,花家要走大运了,果然,不久后,咱们花家的生意就越做越大……”
可谁知,不到几年,夫人便去世了。
想到这,绿珠心里又生出了难过,若是夫人尚在,老爷也不至于光顾着生意,而无暇照顾小娘子了。
“所以,绿珠想,这镯子一定能保佑娘子的。”
花玉龙托腮细想:“阿耶曾经说过,师父是唯一能道出这镯子名堂的人,便让我拜他为师,其实我当时心里在想,这镯子谁都没见过,那瞎编一个名字谁不会呢?”
“扑哧!”
绿珠被小姐的心里话逗笑:“清垣观主法力高强,又怎会瞎编,更何况当初他还不愿收您为徒儿呢。”
“绿珠啊,人心复杂,你去东市买簪子,人家还一副吊着不愿卖予你的样子,最后还不是卖了?”
绿珠听她一副见惯世面的语气,忍俊不禁道:“四娘,观主是世外高人,怎能相比!”
“我知道我知道,”花玉龙有些困乏,掌心托着的脑袋歪了歪头,喃喃道:“今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他也认得这镯子。”
“真的!那他说的可也是‘桃音镯’?”
“名字嘛,只是一个叫法,不重要。”
绿珠:“……四娘方才可不是这么讲的噢,如果名字一样,说明便是对的。”
“好啦,我困了,替我更衣吧。”
“四娘,那他说的名字到底是不是这个嘛!”
“下次你若是见了,问他便是了。”
“娘子,你又寻我开心!”
花玉龙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绿珠见她躺好,便把灯火吹灭,轻声阖上了门。
屋子里恍惚一下便陷入了寂静的黑暗,借着月光,花玉龙重又打量起这桃音镯来,摸了摸上面的坠子,除了这花苞不一样外,其他似乎没什么变化。
当初师父不过是知道这镯子的名堂,阿耶便让自己拜了师。
如今这人不仅认得桃音镯,还晓得如何结印驱使法器,那阿耶若是知道了,难不成让她认师祖么?
不过,今天她第一次见这镯子绽出那样明亮的光来,心里真的是欢喜,便是被阿耶罚两个月吃冷食,她也是甘愿的。
花玉龙闭上眼,在脑子里又复习了几遍结印手势,此时,那道玄衣襕袍的身影竟也没那么讨厌了。
这些年她翻遍观里的古籍都没找到的答案,没曾想以这样的方式遇见。
好吧,看在这镯子的份上,本姑娘便暂且将腰牌借予你用上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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