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莫佳与厉诚面对面坐在楼下大客厅里。厉珉三太子则被勒令贴着墙角罚站,脸上挂着没干透的泪痕,背影时不时抽抽两下。
莫佳简短道:“课程到这月月底结束后,我不会再续教了。”
“你想教,我还不想请了呢!”厉珉扭过头,呜呜咽咽地道:“哪有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就殴打未成年人的,我没报警就算你走运了。”
“不想再被揍一次,就赶紧给我闭嘴。”厉诚没有气急败坏,但一字一句都极具威胁:“那天在车里,我是怎么交待你的?”
——你对我不尊重,对爸妈不尊重,对家里所有人,甚至是对自己不尊重,都没关系。但我请你多尊重别人一些,这不仅仅体现一个人的教养,也是保护自己。
厉珉记性不差,厉诚说过的话都在脑子里存着。只是当时的自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现在吃亏了才蓦地想到:原来他提到的“保护自己”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方才被揍——特别是被女人揍的屈辱,正折磨厉珉的自尊,身体上真实存在的痛苦又厮磨着他的神经。厉珉只觉得这也疼,那也疼,才刚收干的小珍珠又掉出来:“呜呜呜……”
“你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厉诚眉心皱起来:“再让我听见你哼一声,你就直接给我从这儿滚出去。”
厉诚嗓音突然一下提高,声音在这空旷家里来回折叠几回,尾音更显凌厉。厉珉真就一下憋住了,只是背影抽抽得更加厉害。
厉诚盯着这背影看了会,这才看向莫佳,回应到她方才的话道:“为什么不继续教了?”
这理由倒是挺多的,当然最首当其冲的一个就是:“熊孩子太调皮了,我怕留在这儿被他打击报复。”
厉诚说:“你防身术练得那么好,刚刚都把他打趴下了,还怕他会打击报复?”
莫佳耸肩:“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比我高那么多,又重那么多,要真想吨位压制,我根本打不过。”
厉诚斩钉截铁:“他不会。如果他再不识好歹,向女人动手,我立马把他胳膊给卸了。”
厉珉听着就是两眼发黑,身子止不住剧烈一晃。
莫佳倒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满脸写着不相信。
厉诚索性站起身,往厉珉身边走:“那行,现在就卸。”
厉珉立马像只掉进滚水的蛙似的,扯腿就蹦。
先是绕着客厅跑了两圈,苦求管家阿姨们救他却无济于事后,直接一屁股坐到莫佳身边。
“莫老师,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刚刚都是我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计较了,更别让我哥卸我胳膊啊。”
厉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莫老师,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莫佳今天跟厉珉干仗之前,原本已经存着破罐子破摔的决心,打定主意不想干了。
可等现在看厉珉这么可怜巴巴的,又不免开始心软。
厉珉看出她态度有松动,连忙打蛇随棍上,一把抓住她胳膊:“以后我再不听话,我就是小狗。汪汪汪!”
***
厉珉被赶进房间反省。
客厅里,只剩下莫佳和厉诚两个人。
厉诚继续延续之前的话题,言语诚恳又坦白:“工作原因,我爸妈这些年常年都在国外,我跟大哥各自也有自己的事业,大家平时对厉珉的关心跟照顾都不够,这恐怕是导致他现在越来越乖张荒唐的一个主要原因。”
“这几年,我们给他连着请了几十位家庭教师,中间不乏经验丰富资历深厚的,但有这小子从中作梗,没有一位能坚持长久的。我们自然绝不可能放弃厉珉,但老实说,我们也确实是有点气馁了,总觉得应该是不到合适的老师了。”
“但是,”厉诚突然话锋一转:“我觉得你似乎是个例外。就本职工作来说,你对教学很有想法亦很有责任心,而遇到麻烦后,又不会自乱阵脚,能以不卑不亢地态度面向。刚刚你也看见了,厉珉其实很怕你,我还从没看见他向我之外的人那么服软过。”
在大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得为“生存”而站,对付一个区区公子哥当然不在话下。
可莫佳还是摇头:“我是来辅导功课的,不是来帮忙带孩子的。”
“我明白。”厉诚抛出今晚的第一个橄榄枝:“不会让你白费力气的,你的课时费可以在现有的基础上翻一番。”
莫佳顿时有点坐不住,这男人怎么一开口就满身铜臭味,她脸上哪写了“得加钱”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厉诚:“觉得翻一番还不满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谈。一段时间下来,如果效果确实不错的话,绩效奖金也可以适当上浮。”
“……”莫佳轻叹:“我没那么多时间也没那么多精力,这本来就是一份临时的兼职,我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
厉诚:“不用你每晚都来辅导,有时间的话,一周可以多安排几次,如果没时间,一到两次就行。”
厉诚已经完全将这事儿当成了一场谈判。
莫佳不知道他平时在与下属沟通时,是否也能有这么大方。
但就本次交谈来说,她还是挺心动的。
可莫佳仍旧有犹豫的地方,而这一点实在太过刁钻,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逾越的障碍。
她抿了抿唇,拿眼尾余光浅浅看了眼厉诚。
与此同时,厉诚正大大方方在看她。
一正一侧两道目光相撞,反衬得莫佳心虚,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莫佳赶紧把视线又收回来,踟蹰着该如何拒绝。
厉诚却没给她太多思考发挥的时间,直截了当就拆穿她道:“这么优厚的条件都要考虑,其实不是因为我弟弟太混,也不是因为薪资不满意,是因为——”
莫佳表情一僵,很快听见他说:“——我?”
——“我是骗你的,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以后不要再见了吧。”
——“即便再见,当成陌生人就好。”
所有刻意的伪装,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厉诚唇角这时忽然向上扯动了下,可他冷着的一张脸却完全不像在笑的样子。
“我是把你当成的陌生人啊,莫老师。”厉诚回敬似的,特别重地强调了那声称呼。
“可你怎么好像还是没能放下呢?”
“……”
“为什么要给我打语音电话?”
“……”
“为什么要从通讯录里把我费劲找出来?”
“……”
“为什么不在分手的时候就把我给删了?”
“……”
“你很害怕吗,莫老师?”厉诚从沙发上起来,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几乎是贴着她坐下来:“害怕自己忍不住想回到我身边?”
***
家里一年四季恒温,人本来就穿的很轻薄。
厉诚方才坐下来前,又将外套给脱了,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薄但挺括的白色衬衫。
如今这么近地靠过来,莫佳只觉得立刻就被他身上的热度所熏到,整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脸也从靠近他的那边开始迅速变红。
不得不说,厉诚作为一位律师,胡搅蛮缠的能力还是那么强,三言两语就给她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这种问题,她但凡肯定就是证明自己忘不了他。
否定,就是狡辩,毕竟她深夜骚扰的证据可是双向的。
不肯定也不否定吧,那就是含糊其辞,你心里肯定有鬼。
她甚至都不能反呛一句,说“你不也没把我给删了吗”——她是真的怕厉诚会借题发挥,语调不善地她给怼回来。
沉默半晌,莫佳问:“薪资能浮动多少?”
她一旦退后,厉诚倒也不再往前走了。
他往旁边坐了坐,说:“具体数字,我会让这边管家跟你谈。”
有过这么一段插曲,今晚的辅导是没办法继续了。
厉珉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莫佳仍旧是他家庭教师的噩耗,莫佳也在这一系列对峙里消耗太多元气,非常需要回去好好补补。
莫佳起身要走,厉诚倒没什么反应,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沙发里,安静地单手在刷手机。
“我家钥匙呢,”莫佳打破这气氛:“厉珉还没给我。”
厉诚眼皮动了下,掀开看她。空着的一只手去裤兜里掏了掏,然后将一串银亮的东西扔了出去。
莫佳赶紧接过,腹诽原来这串钥匙都已经被他拿走了,他怎么非等着她要才给。那她要是不要,他是不是直接就扣下来了?
而钥匙上原本扣着的热气球小挂件也不翼而飞,她眉心皱起来,忍不住扁了扁嘴,但因为怕被他又拉进坑里,只得当做没发现了。
莫佳数了数钥匙数量,确定无误才放进包里,借着这由头道:“夜里想联系你,其实就是为了钥匙。”
莫佳这会才回头解释:“谁想到刚打开你微信,突然来了个事就忙忘了,手机大概是没锁好,这才导致了误触。第二次则是我睡着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又无意碰到了。你放心吧,以后我一定会避免的。”
莫佳语气很是潇洒:“至于你说删微信的事,我一直都没这个习惯,所以留就留着了。这样也好,以后厉珉要有什么情况,我可以第一时间联系你。”
厉诚原本又看回手机了,听见这话又乜斜着眼睛看她:“是挺无意的。睡着的情况下先把手机解锁,点进微信,准确找到我的聊天框,再选择语音通话……”
他顿了顿,语气欠欠的:“这不是每个睡着的人都能轻轻松松做到的事嘛。”
莫佳:“……”
***
莫佳前脚刚从大门出去,厉诚后脚便收了手机,从沙发上起来,进了厉珉的房间。
厉珉在那儿偷偷看平板上的校园八卦呢,听见房间门响,赶紧拿了本书压上来,窝椅子里哼哼着硬挤眼泪。
厉诚走过来拍了下他脑袋,说:“别在这儿装了,我这个人有厌蠢症,一会又得控制不住自己把你给揍哭。”
厉珉赶紧缩脑袋:“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厉诚说:“你给天王老子打电话都没用。”
厉家三个兄弟,数最晚出生的厉瑢最受宠。
厉卓、厉诚两个都像爸爸,性格普遍沉静内敛,从小就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完全不用大人操心。
唯独厉珉像极了妈妈,活泼开朗,嘴巴又甜,虽然念起书来远不如两个哥哥优秀,却还是凭着一股机灵劲受到了最多的喜爱。
可过分溺爱又无暇管束的结果就是,厉珉身上一堆臭毛病。
而在这无数毛病里,最不可饶恕的就是小偷小摸这一项。
物质上,厉珉其实什么都不缺,可他就是忍不住要伸手。
偷的东西也特别奇怪,往往都是价值极低,看起来也旧旧脏脏的挂件饰品什么的。
这一年来,厉诚跟在他后面帮着擦了好几回屁股。
身为一个执业律师,他当然知道这样只会助长恶习,但身为一个兄长,亦是一个儿子,他又不得不在催促里一次次捞他。
好在,现在恶人有了恶人磨。
厉珉情绪低落,但言语里尚有一丝侥幸,问道:“哥,莫老师后来同意续课了吗?”
厉诚说:“当然。”
厉珉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失去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座椅上:“那完咯。”
厉诚:“完什么完,这老师不是你找的吗?”
厉珉肠子早都悔青了,这世上要有后悔药卖,他就是花再多钱都得买一颗:“是我找的,但我没想到她能那么厉害啊!”
厉诚反问:“不厉害点,能治得了你?”
“……”厉珉敢怒不敢言:“哥,你平时工作忙,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就不能对你弟弟和风细雨点啊。”
厉诚冷笑着还击:“你也知道我工作忙,就不能安分点?”
厉珉小心翼翼地快速瞥他一眼,长长叹出一口气,低喃道:“以后想不安分也不行啦。”
厉诚眉心突地皱了皱:“很怕她?”
厉珉硬撑着不点头,脸上却已经写满了答案。
怎么会这样呢。
厉诚若有似无地想。
莫佳其实是个很纤细柔软的女人,跟陌生人说话都容易脸红。
可她,偏偏最治得了厉家的男人。
记忆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前倒。
课堂上,两人第一次的对话,虽然不是由她发起的,却是她牢牢把控住节奏。
“老师,我可以有你的联系方式吗?”莫佳说话的同时伸出手。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尴尬,无奈,轻微失措,感慨现在女生怎么那么奔放。
厉诚当然是拒绝了她的大胆要求。
大概一个多月以后,他和伯父一道送许恩言回校。他下楼去给恩言买吃的时候,在自己车边又一次遇见了她。
她应该是骑车过来的,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行车倒在他车屁股那,她则屈腿坐在自行车轮上,满脸都是磅礴的眼泪。
厉诚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这样大哭,眼泪明明像雨一样淋漓倾泻,她却硬是抿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好像难过到极点,几乎是要碎开,却又强撑着把自己粘好了,只在忍不住的时候哆嗦两下。
见到是他,她很慢很慢地深呼吸,然后抬手指了指他车:“你车刚刚撞到我了。”
厉诚实在无语:“这位同学,我车是停着的。”
“就是撞到了。”她很执拗地点点头,眼泪立刻洒落如星,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已被洗得亮晶晶的:“你要对我负责的。”
厉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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