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他会问她为何，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如今他却没有再开口问。

哀色四合的林中，他低着头，黑色的阴影弥漫住他的眼睛。

一片片泣血的梨花落在他发丝上，蝴蝶脆弱的翅膀在雨中扇动，仿佛丢失了他的最后一缕魂魄。

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陡然被撕破，露出它血红色的真面目，太阳被蛛丝缠绕，一袭黑幕覆盖天空，在午时天黑。

一阵风的涌动几乎要将整座天空吹下来，尘土飞扬。

他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在林中，抱銮沾星衣仿佛即将被风撕裂，雨滴遥遥而下，被尖锐的树叶割破，风穿过树根深处，发出凄厉的嚎声。

他看见神像下面的石台上还有一盘今早供奉未收的野果。

泥土堆成的小丘上还插着香烛燃烧后的根柄。

自然之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雨凄然的山路上。

沉不仙站在原地，在刚刚，她第一次看见他那双明亮的眼中出现了阴影。

仿佛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她的认知中，自然之子的眼睛应该是充满希望的………

沉不仙当然不懂。在她那睥睨天下，尊贵无限的生命中，从不曾将感情视作真实，她将感情当作虚幻，当作障碍。

她又如何会理解勾光为何会对一个凡间小女孩的死如此伤心。

在她眼里，这一切不过是梨树精幼稚的把戏罢了。

她是神明，而对方只是一只蚂蚁，而同为神明的勾光，本该将一切视为无物，为何要对一个人类心生情感？

上临界，万灭司。

那座通天的浮塔上游魂万千，哀鸣万里，千年如一日，让人难以忍受。

一道身影的出现让这哀嚎遍野的万灭司寂静了一瞬。

她实在美丽得过分，与这狂乱污浊的亡魂拥挤之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谁也无法忽略她身上震慑四方的魄力，和那上位者积淀勃发的掌控力。

三公主站在浮塔下方，抬头望着天神降临的女帝：“织夜女帝拨冗莅临万灭司，真是稀客啊。”

“我来找一副魂魄。”女帝脸上映着烛火，面色比这里的冤魂还要阴冷。

三公主似乎毫不惊讶，只道：“是谁这么大面子，值得女帝亲自来万灭司？”

“你应该知道我来找谁，梨树精和你有关系吧。”沉不仙心头如火，言语冷冽，目光让三公主难免背脊发凉。

三公主冷冷一笑。

“织夜神，你确实聪明，可枉你聪明一世，却在情字上大错特错，难道真是因为情魄的关系吗？”

沉不仙见她承认，音色沉冷道：“我只要她的魂魄，把她交出来。”

三公主忌惮可疑地看着她：“罢手吧，莫非你如此丧心病狂，连她的魂魄都不放过吗？”

“她在哪里？”沉不仙一句废话也不想讲。

沉不仙的目光撇过浮塔内众多亡魂，尤其是刚刚从人间飘上来的。

然而亡魂实在太多。

三公主冷笑道：“你为何不懂，梨树精多次转世重生，也要守在勾光身边，这一守便是三百年，莫非真的仅仅是为了这一日来报复你吗？”

沉不仙闭上眼睛，打开通心天眼，然而二十七座浮塔，每一座浮塔都看遍了，还是未找到梨树精的踪迹。

“哪怕这是一场报复，这报复也绝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勾光！”

沉不仙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停顿。

“沉不仙，我只能说，不论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任何人都比不上她对勾光的情感，你可曾想过，这三百年，她看着你对他所做的一切，又该如何度过？”

她依旧冷如冰霜的脸上丝毫未见裂痕。

三公主本以为这些话能触动她，可见她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不禁道：“你真是可怕……”

沉不仙终于看向她：“传言万灭司的规矩如铁，坚不可摧，有亡魂居然不喝忘忧汤，万灭司灵也失职了？”

“是我哀求师尊，此事与师尊无关。”

当初梨树精来到万灭司转世时，是她求三公主，让她带着记忆转下一世，三公主心中对沉不仙也有怨恨，她也想借此让沉不仙得到教训。

沉不仙再也没有耐心了，源源不断的神力浮动在她四周：“我要梨树精的魂魄。”

“织夜女帝，你来晚了一步，你所找的魂魄刚刚已转世投胎。”一道声音响起。

万灭司灵立于浮塔上方，双袖如山一样沉甸甸地垂在地面。

三公主眼神讶然地看着师尊。

梨树精知道沉不仙一定会来万灭司找她，才会迫不及待去投胎。

沉不仙第一次被人如此耍弄，胸中一团化不开的火焰仿佛也溢出身躯，直烧的浮塔上的亡魂艾艾苦叫。

没有了身躯，没有了魂魄，已没有了挽回的余地。她无法复活那个小女孩。

是的，她只是想复活她。

勾光看她的那一眼，让沉不仙学会了何为悔恨。她想复活梨树精，就为了不让他的眼睛蒙上那层失望的阴影。

在她漫长的生命中，第一次试图去挽救什么。

但梨树精没有给她机会。她比沉不仙自己还清楚，沉不仙所要的是什么。

她绝不会让沉不仙如愿。

为何？

为何？

为何明明已修炼千万年，心中本该无挂无碍，却会因为一个眼神而全然崩塌？

为何在大道将成，万里无云之时，她的心却蒙上了苦闷忧愁之风雨。

沉不仙怔然在浮塔之下，良久之后，她眼中焕发出一股决然的光，这光使她的金瞳微微颤动。

她看向一旁的三公主。

三公主心中不由一凛，警惕得躲向师尊身后。

“三公主，情魄交换回来吧。”

“什么？”三公主愣在当场。

“你不是一直以我之情魄为耻，既是如此，便交换回来吧。”

沉不仙现在已经等不到七界归一之后，她现在就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心中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如今正是时候了。

————

神界有一片白头山，白头山住着白头老人，山上有一条七情河，自山顶蜿蜒而下，绵延不绝。

七情河代表着万灵生命的情愫。

这一天夜里，一束流光降临在七情河上，水流之上化作一位神女。

她尊贵的衣袖被风轻轻扶起，如松如墨的发髻点缀出淡淡的圣光，眉目在华光中若隐若现。

在这之后，一位青衣女子也落在河边，其美貌虽然也净雅惊艳，但站在那位神女旁边，瞬间便黯然失色。

七情河中流淌着世间万物之情，无论神，人，魔，六界之中凡具灵魂者皆在七情河之中有一捧七情水。

而三公主所捧得的七情水正属于自然之子勾光。

当年三公主为了自由，谎称心中有爱人，与织夜神交换情魄。

两者正是在七情河之上互饮七情水交换情魄。

“三公主，这么多年，放弃了帝后之位，可曾后悔过？”她的声音掷于水面上，缥缈无端。

三公主笑容苦涩自嘲，垂眸自殇：“放弃了帝后之位，我并不后悔，唯独……放弃了他，我已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了。”

沉不仙第一次听她明目张胆地直面情感，强行忽略心中那点不悦。

她拿出金钗，上面正封印着三公主的情魄，当初作为利器将自然之子重伤的那只金钗，上面仍带着血迹。

尽管三公主早知这支金钗的用处，然而当那曾经鲜红如今褪去了活力的血迹冲击了视线，恰如陡然发作的疼痛，让三公主脸色苍白。

一股锥心刺骨的寒风正从她脊骨上蔓延而上，直冲天灵：“沉不仙，你根本不配！”

沉不仙故意不看那支金钗，她随手将金钗送入半空：“不必啰嗦了，一切到此便结束吧。”

金钗上的情魄一见三公主，便立即进入她身体。

原主的情魄归位，织夜神的情魄自然被逼出来。

三公主仰头，任由织夜神的情魄退出自己的灵魂。

那缕淡金色的情魄熠熠生辉，看来它已等良久，沉不仙伸出手，情魄便钻入她手中。

这才是真正与她们灵魂契合的情魄。

三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指望能从对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后悔的端倪。

然而当沉不仙睁开眼时，她那双绝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冷酷，没有温度。

三公主闭上眼睛摇摇头自嘲般一笑：“我真傻，究竟在期待什么。”

无论有没有情魄，她都是那样的冷酷无情之神啊……

风轻云淡，两人分道扬镳。

然而，只有七情河中的鲤鱼知道，在她转身时，织夜女帝落下了生命中的第一颗泪。

————

七重界的缝隙越来越近，天上的太阳隐隐发出七重的幻影，东边的日头沉沉炙烤着大地，西边的海水鼓鼓囊囊地晃动着。

渔民们望着这宁静的海面，却感觉脚底下的大海正酝酿着吞噬一切的风浪。

人们有时候经常会在空荡荡的狂野中发现本来没有的东西，然而在走过去后又发现空无一物，或者在家中的器物上发现叠影。

有时候在山上能听见耳边传来海浪的声音，然而这附近根本就没有海……

越来越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

凡间的人们还不知道巨大的劫难正在来临。

————

抱銮沾星衣上的衣角处，一个黑色的云团渐渐鼓了起来，随之越来越大，逐渐立体起来。

那团黑色的云终于彻底逃脱自然之子的封印。

他幻化无端，迎着风哈哈大笑。

“想不到，有一日我会从自然之子的封印中出来。”

“织夜神确实厉害，连曾经心无破绽的自然之子，也被她耍的团团转。”

看着目光空洞的自然之子，心魔啧啧称奇。

勾光不为所动，他正坐在一处山洞中，任外面的雨水渐渐打湿进来，湿透了他的衣襟和鬓角。

“勾光，你还有资格称为自然之子吗？瞧瞧你自己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我只要随便一点小法术，就能消耗你的力量。”

“想一想吧，这世上何处有真正爱你的人？三公主本是你的正缘妻子，却宁愿将情魄与织夜神交换，织夜神只为了她的天道归一而利用你，连儿子也不见你，凡人更是可恨！你庇佑他们千万年，到头来，却连神像都被他们践踏在脚底。”

心魔摇摇头，叹道：“可惜，就连花草树木也只是因为你身上的灵气才亲近你，对，小女孩，那个小女孩，也只是为了报复织夜神，他们通通不爱你，他们通通放弃了你。”

仿佛一颗石头投进原本平静的湖中，惊起一片片巨大的涟漪，波澜在水底越揽越深，狂流在激涌。

勾光闭上双眼：“你所谓的法术就是靠一张嘴吗？”

“……”心魔一皱眉。

“如果只是说这些，你可以走了。”勾光撇过头。

自然之子的心虽然千疮百孔，却依然不为邪恶所动。

小女孩对帝星的感情非同一般，但那种感情不同于爱情，她对勾光的话都是真的。所以勾光也知道，他不会黑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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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