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的时光,总是被拉得极长,长到八仙都过了好几次海,哪吒也闹了好几次海...龙王说,为何总要闹海,孙悟空说有理,转头闹了天宫。
也足以让一位仙子把同一片云霞的万千变化记录成厚厚一册,还觉得无所事事。
流光水榭畔,仙雾如常缭绕,氤氲着清冷的永恒气息。
照夜清正是那无所事事的记录云霞的仙子,也就不过记录了几十年的云霞而已,八仙哪吒孙悟空,都只在仙册记载里见过。她没个正形地坐在那光洁如镜的玉栏上,打破了此地固有的庄严。
与周遭那些行止有度,连衣袂飘飞角度都仿佛量过的仙侍们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她手里捧着的,并非什么仙法典籍,而是一卷边角都微微起毛的凡间话本子,封面上是《冷面王爷掌心娇》几个字,是玉腰奴特意用仙法给她译成天书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念着念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拉住一位正捧着仙果路过的仙娥,“兰卿姐姐,打扰一下!”
兰卿仙子停下云头,含笑看着这萤火虫小仙:“照夜清仙子,有何事?”
照夜清将话本子递过去,指着那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话:“这情字,究竟是何等厉害的术法?竟能操控人的生死?比诛仙台的湮灭之力还厉害吗?修行此道,需不需要什么特殊灵根?”
兰卿先是一怔,随即掩唇,发出一阵清脆如风铃的笑声:“哎哟,这哪里是什么术法?这话本子里写的,都是凡人编撰的虚幻故事,当不得真的。我等仙家,顺应天道,清静无为,方能得享长生久视。这些红尘俗念,最是扰扰道心,不看也罢。”
“仙子自琢磨吧,我等受司命星君所托有事,先行离去了。”
她轻轻拍了拍照夜清的肩膀,这流光水榭多得是昆虫植物浸润仙气而化形的小仙,不知世事,天真可爱,兰卿带着几分怜悯与好笑,驾云远去。
照夜清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收回话本:“清静无为...那和瑶池底下万年不动的五彩石有什么区别?成仙难道就和石头没两样。”
不过回想她当仙的日子,还真和石头没两样,天庭有名号无名号的仙子都无数,各司其职,至于她的职,就是白天在这数云,夜里当灯。
她才不要这样的成仙生活!
“小萤火虫~又在参悟无上大道了?”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随着一阵清雅的香风,色彩斑斓得如同朝霞织就的女仙翩然落在她身旁,好奇地探过头来看她手里的书卷,“噢哟,这次换了一个男主?哟。不是玉帝之子了?”
“小玉!”照夜清找到了知音,一把抓住好友柔软的手腕,“你快给我讲讲,这话本里说的心痛,到底是什么感觉?跟我们仙力运转出错,经脉逆流时的感觉像吗?会不会损伤修为根基?”
玉腰奴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心:“那都是比喻!比喻懂不懂?就像你...恩...有一大坛子花蜜过期了的那种心痛!”
“我不吃花蜜。”照夜清说。
玉腰奴试图解释,却发现语言苍白,只好放弃,转而神秘地凑近照夜清耳边,低语道:“不过,我倒是听司命星君府上的小童嚼舌根,说若真想领悟这情之一字的真谛,非得去人间亲身经历一番情劫不可!据说渡过此劫,便能勘破虚妄,仙根愈发稳固,未来晋升上仙也能多几分把握呢!”
“就是!非得下凡历劫不可!”
司命小童之一正拿着个蒲扇悄悄地给这一众花鸟鱼虫仙科普。
花鸟鱼虫似懂非懂:“哦——”
“非花?”司命星君的声音从前庭传来。
“嗳!!最近历劫仙人命数不知为何有异,司命大人要忙不过来了,我先走了,下次我还给你们上课啊!”非花留下一句,起身就赶去帮忙了。
“情劫?下凡?”照夜清的眼睛瞬间亮了。
“嘘——!”玉腰奴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小点声!”
“你!”玉腰奴点了点照夜清,“你是虫子!”
“我!”玉腰奴再指了指自己,“我是蝴蝶!所以我们可没有资格历劫!“
照夜清补充:“蝴蝶也是虫子。”
“你是甲虫!人家是蝶蛾......都是仙君才有资格历劫,私自下凡可是触犯天条的重罪!要被剥去仙骨,打入轮回的!”玉腰奴吓唬她。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悠扬缥缈的仙乐,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原来是观音大士法驾巡游,途经此地。慈悲的目光扫过众生,手中杨柳枝轻挥,甘霖仙露点点洒落,滋养着天庭的万物生灵。
其中一滴晶莹圆润的露珠,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照夜清微微仰起的额头上。
一股温润、磅礴又无比熟悉的生机之力,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感觉,并非强大的冲击,是一种源自生命本初的呼唤,温暖而亲切。
无数个模糊的光影碎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个潮湿的,弥漫着草木泥土气息的夏夜。一只再微小不过的萤火虫,拖着笨拙的光点,在草丛间茫然飞舞。然后,也是一滴这样清澈,蕴含着无上造化之力的水珠,自未知的高处坠落,轻轻沾在了她薄弱的翅膀上......
灼热,清凉,明悟,新生。
往昔浑噩的黑暗被驱散,灵智的火焰自此点燃。一只小虫的命运轨迹,在那一刻被彻底改写。
她们匍匐着身子,感谢观音造化,恭送着其离去。
照夜清怔怔地看着指尖那滴即将渗入肌肤的仙露,感受着其中的慈悲与造化之力,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小玉,你快看......我感觉观音大士同我有话讲...”
“?”
玉腰奴看看已经没影的观音,再看看照夜清手中快没了的仙露:“这露水情缘我都有的,你话本看多了?”
“敢对观音大士自作多情...不对啊,大士是男是女......”
“我当年在人间做虫,亦是因这源自大士携来的仙露而开启灵智,得以化形成仙。如今,我想到我诞生之地去,寻找属于我的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循环?一种因果?”
玉腰奴看着她骤然变得坚定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自己就不应该和她提劳什子情劫,这回,怕是九头天马拉不回来了。
天庭的夜色如期而至,虽无真正的日月轮转,但嫦娥宫中清冷的月辉依旧洒满琼楼玉宇,让一切显得更加静谧,也更加寂寞。
照夜清在三生池花园偏僻的一角找到了玉腰奴。蝴蝶仙子正化作原形,停在一朵夜昙上打盹,翅膀在月华下泛着朦胧的微光。
“小玉。”照夜清轻轻唤道,戳了戳她柔软的翅膀。
玉腰奴一个激灵醒来,变回人形,揉着惺忪睡眼:“清儿?这么晚了......”
“我决定了,”照夜清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要去人间。”
玉腰奴的瞌睡瞬间吓飞了,她哀嚎一声,抓住照夜清的手臂:“祖宗!你来真的啊?!南天门日夜有神将值守,巡天镜监察万界,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被抓到就完了!”
“我知道。”照夜清点头,目光却依旧清澈坚定,没有半分害怕:“所以,我想问你,小玉,去不去?”
“我......”玉腰奴张了张嘴,脸上写满了挣扎。天规森严,刑罚可怖...可是,看到好友话里话外意思都是你不去我自个去的倔强,那些劝阻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玉腰奴一瞬间怀疑这货不是萤火虫仙,是土坑仙,坑蝶的。
照夜清看着她,忽然弯起眼睛,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诱惑:“听说,人间的集市上,有各种话本里提到过的零嘴儿。比如...甜滋滋、亮晶晶的糖葫芦,又香又软、入口即化的桂花糕,还有热乎乎、一口爆汁的小笼包......”
她每说一样,玉腰奴的眼睛就亮一分,喉头不受控制地轻轻滚动。
光是名字听起来就比仙露琼浆有意思多了!守了几百年的花蜜,早吃腻了!
挣扎,剧烈的挣扎。
玉腰奴猛地一跺脚,一副豁出去的悲壮表情,抓住照夜清的手:“...去!死就死吧!大不了...大不了陪你一起挨雷劈!总不能让你独享美食!坑蝶的!”
主意既定,两人不再犹豫。她们收敛周身仙气,借着宫殿投下的阴影和偶尔飘过的薄云,如同两道幽影,小心翼翼地朝着天庭边界,那座巍峨肃穆的南天门潜行。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威压。持国天王增长天王等四位神将的巨**相若隐若现,目光如电,扫视四方。高悬于天门之上的巡天镜,散发着凛冽的清光,仿佛能照彻一切虚妄,似乎一照就能照死飞过的虫子。
玉腰奴紧张得手心冒汗,腿肚子直打颤,几乎要挂在照夜清身上。
俩人就是虫子,不,俩虫就是虫子,照夜清也怕,深吸一口气,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琼楼玉宇,仙葩奇珍,祥云瑞霭......很美,但也美得千篇一律,寂静无声。她自从化形成仙以来就在这里修行,在这里成长,却始终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无法真正融入这片永恒的清静。
她的道,不在这里。
她反手紧紧握住玉腰奴微微颤抖的手。
下一刻,她周身开始泛起细碎而柔和的光芒,玉腰奴也施展幻术。
“抓紧了。”她侧过头,对玉腰奴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紧张,更多是兴奋和期待的笑容。
“走——”
话音未落,刚潜出城门,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化作一缕清辉和一道彩练,义无反顾地原地朝着下方那片被云雾遮盖的地方纵身跃下!
云气在耳边急速流淌,罡风猎猎。穿越界壁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但又迅速被抛在身后。
坠落,不断的坠落。
目标——人间天子在的地方,上阳城!
......
“小玉——抓紧——!”
“风太大——我翅膀要变形啦——!”
哀嚎混杂在猎猎罡风中,穿越界壁的感觉糟糕透顶,如同被塞进了一个疯狂旋转的滚筒,四周是模糊的光影和撕裂般的力量。
最让她们心惊的是,周身原本温顺流转的仙力,此刻像是被冻住的泉水,晦涩凝滞,难以调动。
“清儿!我...我好像维持不住人形了!”玉腰奴的声音带着惊慌,她的身形在流光与原形之间闪烁,那对漂亮的七彩翅膀时隐时现,头上的触角也随风招摇。
照夜清自己也感觉不妙,她的本能在呼唤她回归那微小熟悉的状态。她咬紧牙关,努力维系着一点清明:“撑住!我们是虫!会飞的虫!”
玉腰奴大喊:“不!——我们是仙!!”
在这仙力几乎被完全封印,化形都勉强的关头,不消耗仙力的飞行能力,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两只虫勉强在失控的坠落中调整姿态,扑闪着翅膀,试图中寻找平衡。
奈何人界的风不讲道理,一阵强烈的、毫无规律的乱流袭来,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地将紧紧挨在一起的她们撕扯开来!
“清儿!”
“小玉!”
惊呼声被狂风吞没。照夜清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身上,眼前一花,便彻底失去了对玉腰奴的感知,嘭的一下变回了原形,像个被随手抛出的石子,独自翻滚着坠向下方那片越来越清晰的,灯火璀璨的巨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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