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贞洁廿三

季春已阑,盛夏初至。

云雾渐开,水荷风举,整个东宫一片热闹喧嚣。

柳时客作为太子侍读来到东宫端华殿外时,天边将将泛出一抹鱼肚白。

“陛下的意思,从今日起,安乐公主便和太子殿下一同修学。”常伴太子身侧的赵公公轻声提醒道。

柳时客微微颔首:“多谢公公。”

赵公公却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摆摆手:“柳大人该谢的不是老奴。”

话音落,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宫女无可奈何的声音:“殿下!时辰快到了!您快进殿去吧!”

“是啊公主殿下!您就别难为奴婢了!”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姿绰约的少女身着一袭梅染色襦裙,刻意端着举止,藏身于殿门外的墙后不肯出来。

有风拂过她的裙角,霎时间裙摆纷飞,如初春的一支浅粉色花信,盈盈绽放在枝头。

安乐公主年方豆蔻,母妃是当今正得圣宠的万贵妃。传闻这位公主身娇体弱,一向不喜与人相处,所以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

一旁的赵公公和柳时客对视一眼,柳时客率先开口:

“安乐公主久居深宫,难免有些怕生,交给微臣去劝吧。”

话罢,柳时客缓缓行至安乐公主身前,抬手示意那两位宫女散开。

柳时客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似乎有些奇怪的公主,只见她杏仁眼、柳叶眉,长发半绾,神情局促不安。

安乐公主虽然已经十三岁,生得却格外娇小。她躲在折规拱门后,怯生生地探出一只眼打量着面前这个身着绯色罗袍、青缘襈衫的漂亮官员。

日出东山,竹影婆娑,熹微的晨光渲染了半边天,连同气氛都有些柔和起来。

安乐公主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时客,心想这人当真是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皇亲贵族都要俊秀得多。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说的兴许就是这般人物吧。

似乎是察觉到安乐公主的视线,柳时客原本低垂着的眼睫蓦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的一瞬,柳时客下意识勾了勾唇角,朝她绽出一个淡然的笑。

——和父皇对她那笑意不进眼底的笑不一样,也和宫人太监们谄媚讨好的笑不一样。

那个撞进安乐公主眸中的粲然的笑,打破她古井无波的心河,就此在她内心弥漫开来,不知不觉中占据了整颗心脏。

于是在柳时客缓缓蹲下身子,轻声问她“殿下和微臣一同进殿可好”时,安乐公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事情发展得这么顺利,倒也是柳时客没有想到的。

她起身就要为安乐公主让路,却被后者轻轻抓住袖中的右手。

安乐公主皮肤细腻,握住柳时客右手的那只纤纤玉手还带着些局促。

“你牵本公主进去。”她努了努嘴。

柳时客闻言虽然惊愕不解,但还是下意识照做:“是,公主殿下。”

虽说安乐公主比柳时客年幼两岁,可二人的身量却相差甚多。她们并肩朝着殿内走着,一时无言。

一瞬的沉默后,安乐公主有些结巴地抬头问:“你……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殿下,微臣柳时客,新任翰林院侍读,奉命伴读太子殿下。”

听闻此言的安乐公主身躯一顿,柳时客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了些。

“你就是那个新科状元?女子?”

“是,殿下,臣本为女儿身。”

安乐公主似乎有些失落,但很快又笑出声来:“难怪……难怪,也只能因你是女子,这一切才说得通了……”

她说着垂下眼,面上掠过一瞬的凄然:“本公主还以为,纠缠本公主多年的心病今日破天荒地解开了呢……”

柳时客不清楚安乐公主口中的心病是什么,但也能察觉到她此刻情绪的低落,她不着痕迹地朝安乐公主的方向靠近了些,反手握住安乐公主的手,轻轻紧了紧。

她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语气轻柔却异常坚定。

“公主殿下,臣之所以入朝为官,一是为了替民请命,二是为了向全天下证明,女子亦能撑起一片天。他们男子能做的,我们女人照样可以。”

“女子本就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安乐公主说着,话锋一转:“听闻你不过刚刚及笄,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觉悟,倒是难得。”

说话间二人已经行至端华殿前,安乐公主率先松开了柳时客的手,后者朝她躬身一礼:“公主,请。”

安乐公主垂眼打量了柳时客弓下的身躯一眼,突然抬手轻轻扶住柳时客的手肘。

她语气飘飘然,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从今往后见到本公主,便免去这些繁杂礼数。若是旁人问起,便说是本公主亲允的。”

柳时客闻言身躯一滞,下意识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的安乐公主。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本公主。”

安乐公主抬高了下巴,挺直脖颈:“本公主只是难得见到女子为官,觉得……与你格外投缘罢了。”

——

目送安乐公主进了端华殿,柳时客这才长舒一口气。

只是这位鲜少出面的公主殿下行为举止实属有些怪异,柳时客余光瞥到一旁目睹全程面色平静的赵公公,突然开口唤了声:“赵公公。”

赵公公闻言抬头看她,柳时客眼看四下暂时无人,便走近了些开门见山道:“是楼世子让您对我多加照顾提醒的吧?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听闻这话,赵公公先是一愣,旋即眼中透露出对柳时客的一抹欣赏,笑而不语。

“罢了,”见问不出什么,柳时客干脆换一个问题:“这位安乐公主方才所说的心病……赵公公可曾知晓一二?”

“柳大人可算是问对人了,关于这位公主殿下,外界都道她身体娇弱,自幼多病,鲜少有人知晓她久居深宫不愿外出见人的内情。”

柳时客拱手请问:“还望公公告知一二。”

她这般放低姿态,赵公公也不好故弄玄虚,便压低了声音道:“安乐公主,厌恶、甚至畏惧男子。”

柳时客不解:“为何?”

见柳时客投来询问的目光,赵公公左顾右盼一番,随即小心翼翼地凑到柳时客耳边说:

“柳大人可知五年前,那场端王发起的暴乱?”

柳时客自然是知道的,整个姜国的子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五年前,权势滔天的端王起兵反戈,甚至带领私兵直逼皇宫,扬言要逼隆安帝下位。

“当年那场宫变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皇宫上下人心惶惶。最后还是多亏了梁王爷及时赶到,这才镇压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叛变。”

“可是鲜少有人知道,端王当初带着一众精兵夜闯皇宫,还掳走了尚在睡梦中的安乐公主。”

“等到梁王爷带着御林军在荒废已久的翠微宫找到她时,安乐公主衣衫不整遍体鳞伤,身上还有不明的污秽之物和斑斑血迹……任谁看了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为了保命都不敢宣之于口。”

柳时客闻言面色惨白一瞬,她下意识朝着殿内的方向看去,彼时安乐公主正攀在窗框前静静地看着她,二人对视的瞬间,安乐公主眼底闪过一瞬的慌乱,旋即有些欲盖弥彰地别开眼去。

安乐公主年方十三,五年前,那便是……八岁。

谁能料到,年仅八岁的安乐公主,本该千娇万宠、金枝玉叶,却因为一次无妄之灾,遭受了那样非人的、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柳时客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那……那圣上对此,又是如何表态的?”

“圣上?圣上还能说什么?”

赵公公目光了然:“哦,是了,柳大人兴许还不知道吧,万贵妃……并不是安乐公主的亲生母亲。”

“安乐公主自幼便不受宠,她母妃离世得早,尚在襁褓时便被养在万贵妃膝下。一开始万贵妃没有子嗣,尚能给她些公主该有的宠爱,可自从四皇子降生后,万贵妃对这安乐公主也是不管不问了。”

“至于圣上……圣上觉得此等龌龊腌臜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定然有失皇家体面,本欲将那日在场的所有士兵宫人尽数斩杀。可梁王认为在场的大都是御林军精兵,轻易杀之实在是得不偿失,便与圣上求情,这才保下了一众人的性命。”

“只是从那以后,这位安乐公主便对外称病,久久闭门不出。宫内稍微年事久些的宫人都知道这其中真相,但毕竟是宫中禁忌,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无人敢提及。”

赵公公话罢停顿片刻,他微微躬身,朝柳时客行了个礼:“所以,柳大人,今日老奴与您说的这一切,可切莫让旁人听了去。”

“公公大可放心,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我还是拎得清的。”

——

告别完赵公公,也终于到了时辰。柳时客忙进殿去随侍。

可当她进书堂一看,太子桌上的笔墨纸砚早已有人备好,倒是安乐公主居然在位置上自己磨墨。

柳时客没有多想,几乎是下意识落座到安乐公主的身旁。

陌生的阴影从头顶压下,安乐公主惊愕抬头,赫然对上柳时客柔和的目光。

“殿下,微臣来替您磨墨。”

柳时客说着便从安乐公主手中取过砚石,这一磨,却突然发觉不对。

这砚台中的墨汁颜色稀浅,与旁人的全然不同,显然是被人动了手脚。

柳时客心下了然,却没有当即拆穿,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动作继续磨着。

安乐公主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突然麻木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知道了?”

柳时客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她:“殿下这些年来一直都默默忍受这些无形的欺辱和压迫吗?”

安乐公主闻言一愣,抬眼看她。

“殿下,这砚台中的墨,被人掺了东西,直接蘸毛笔书写肯定会晕染纸张。需得一直磨墨,直到墨汁浓稠漆黑方可书写。”

安乐公主眼神忽闪,颓然垂下眼帘:“我知道。”

她说的不是“本公主”,也不是“本殿”,是“我”。

柳时客心头猛地一颤,鼻头莫名涌上一股酸涩,强忍的那股情绪就要喷薄而出。

“殿下。”

柳时客放轻了声音,一字一句却异常坚定。

“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方寸罗裙之下。”

安乐公主闻言猛地抬起头,那双圆润黝黑的杏仁眼此刻盈满了泪水,通红的眼眶似乎在控诉着她遭受的不公和恶意。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继续娓娓道来:“所以殿下,您无需因为那些万恶贼子的行径,让自己产生负罪感。”

安乐公主有些无措地别过头,她慌乱抬袖抹去眼角的泪痕,此刻俨然已经忘了身为一国公主该有的端庄礼仪。

但这样的她,才更真实,更鲜活。

“本公主知道了,你快去辅佐太子的功课吧,毕竟……你是父皇钦点的太子侍读。”

“殿下不必担心旁人的闲言碎语,太子聪慧敏锐,微臣很是省心。再者,就算真的被一些有心之人传了些闲话出去,又能如何呢?”

“殿下,您可以是金楼玉柱中的一朵娇花,亦可以是风雨侵袭下成长的一棵大树。”

柳时客目光坚定毅然,一只手摁住安乐公主不自觉微微颤抖的手,旋即握住被墨砚压住的宣纸。

“您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都是您自己——”

手下用力一扯。

“——说了算。”

只听噼里啪啦一连串的响声,整个砚台都被掀翻,掺了水的墨汁裹挟着所有的鄙夷和羞辱,哗然泼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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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贞洁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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