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盖棺三十

自那日偷偷带着安乐公主出宫没被发现之后,柳时客的伴读生活如往常般进行。

连续几日的一切如常后,柳时客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直到六月初的一个清晨,柳时客再次到东宫履行她的侍读职责,却久久不见安乐公主的身影。

柳时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书房内的众人,似乎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安乐公主,亦或是,无人在意她来或没来。

彼时正值朔风七月,一大早天就彻底亮堂了,微醺的旭日挂在枝头,风暖洋洋的,人也懒洋洋的。

墙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伸出一根树枝进屋来,微风拂动,树叶摩擦在墙面和窗框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柳时客抬手挡在眉心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咚咚。”

飘远的思绪骤然收回,柳时客循声望去,只见纪乘宥抬起一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书桌上,眼也不抬地开口:“柳侍读,你今日好似有心事。”

柳时客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询问:“恕微臣无礼……微臣只是想问一下,安乐公主殿下今日为何没来这东宫上课?”

“小叶子找到了。”

柳时客心下一跳,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我还以为他出宫去了呢……”

“在那座荒废已久无人问津的翠微宫,当年婉嫔投井自尽的那口枯井。”

“翠微宫……不是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吗?再者……那口枯井不是早就被圣上派人用石头堵住了井口么?”

“堵井口的石头被人掀翻了,小叶子的尸体,就藏在那口枯井之中。因为井中的水早就被抽干,加上最近天气渐热,所以尸首腐烂后熏天臭气迅速蔓延开来,这才惹得无数宫人注意,发现了他的尸首。”

柳时客垂在袖中的双手十指不自觉地蜷曲攥紧,力度大到指甲都深深嵌入掌心的软肉里。

她强自镇定地平复着呼吸,语气如常地开口:“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

“昨天夜里尸首被发现的时候就查到了。”

纪乘宥说着略一停顿。他干脆放下手中的毛笔,端坐着抬头看向侍奉在自己身侧的柳时客,眼神中有怀疑也有试探,复杂至极。

柳时客神色如常的对上他的目光,佯装诧异不解地问道:“小叶子为人低调,胆小至极,究竟是何人对他痛下杀手?”

“……是啊,孤也觉得奇怪,可事实就摆在眼前,父皇相信了,孤也不得不信。”

纪乘宥说着,垂眸再度提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隽秀有力的几个字:纪若兰。

最后一划骤然一顿,浓墨滴落将“兰”字晕染开来。

呼吸陡然一滞,柳时客只觉如坠冰窟,整个人登时僵直在原地。

纪乘宥语气平淡,尾音却拉得极长:“孤也想不到,孤这位皇妹究竟有什么理由,去杀害这个与她无仇无怨的小太监、随后抛尸井中?”

“柳侍读,你觉得呢?”

柳时客心头一颤,下意识对上纪乘宥的眼神,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好冷。

烈日炎炎的七月,柳时客却觉得格外的寒冷。

那股寒意自脚底攀上脊背,冷到像是一把冰刃从皮肉钻进去,仿佛蛀蚀在根部,深到骨髓里面去。

她伫立在太子的书桌旁,望着这位年少的一国储君,茫然站定。

——

今日小暑。

小暑过,一日热三分。

从浅寐中被一道惊雷狠狠拽出,柳时客恍然睁开眼,窗外一片漆黑,什么声响也没有。

刚刚那道雷声像是凭空捏造的、劈在她心口上。

平躺在那冰冷的榻上片刻,柳时客坐起身来,披上罩袍点燃一根蜡烛。

门外传来一道低沉的试探:“大人,您起了么?”

是小梅。

柳时客将烛火置于灯笼中,提起灯笼抬手打开门阀,彼时小梅正贴耳靠在房门上,门一开陡然一惊,连连后退几步欲盖弥彰地解释:“啊,大人,奴婢还以为您身体不适,想仔细听一听……”

柳时客冷然打断,语气淡漠:“今日又是给柳逐远送信的日子吧。”

小梅的笑容僵在脸上。

黯淡的夜色中,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要和背后的墙体融为一体。

片刻后,小梅依旧不死心地说了句:“……什么信,和老爷有什么关系……”

“小梅,你跟着我这么久,我不说破,并不代表我不清楚你在做什么。”

言语周转间,柳时客挑高灯笼照亮她惨白的面容:“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些把戏能够骗得过我吧?”

“你不妨猜猜看,无数个夜晚你趁着夜深之际送出去的信件,都去了何处?”

小梅哆嗦着唇,结结巴巴地重复:“……去、去了何处?”

“厨房的灶台,这几日都不用添置柴火了。”

柳时客语气轻缓,一字一句字字珠玑:“这段时日你日日夜夜写的那些信件,够用了。”

——

柳时客到底还是没有把小梅怎么样。

信件上的内容她早就看过,无非是跟柳逐远汇报一些她每日的行程。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其实也无关紧要,柳时客并不在意。

只不过,她着实不太喜欢这种时时刻刻被人明里暗里盯着的生活。

有风袭来,柳时客骤然收回思绪。

漆黑的苍穹之上如墨团晕染开来,整个天空被黑云遮得密不透风,连点可怜的月光都见不着。

天理昭昭,却不见这昭昭明月。

柳时客抬手提着灯笼,就着长廊两边的宫灯走在皇宫中,可好巧不巧,居然在那条寂静无人的小路上再次遇到了万贵妃。

但这一次,万贵妃不是只身一人。

踟蹰的步伐略一停顿,柳时客将挑灯笼的竹竿横在怀中,垂眸朝她一鞠躬:“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本宫道是谁呢,原来是柳大人。”

万贵妃衣着华丽,梗着脖颈一副雍容华贵的姿态。跟在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一个个身形高大挺拔,柳时客一眼认出那夜那男子就在这群侍卫当中。

“说起来,的确好些时日没见到柳大人了。这么晚的时辰,柳大人怎么会在此处?”

柳时客语气轻缓:“自然是来求见娘娘您的。”

“噢?三更半夜柳大人入这宫中寻我,想来是有要事相求。”

万贵妃说着,抬手朝她招了招:“这宫中隔墙有耳,此处人多眼杂,怕是不便与柳大人议事。”

话罢,她盈盈转回身,眸色睥睨:“柳大人,随本宫移步华乐宫吧。”

万贵妃背靠三朝老臣、当今丞相万宗明,一入宫便位列贵妃之位,乃华乐宫一宫之主。

柳时客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在一群侍卫的“护送”下一路抵达华乐宫。

华乐宫内灯火昏沉,重重屏障树立殿中,黯淡的光线流转于屏面上,动荡不定,晦明倏忽。

柳时客被侍卫一路领进大堂之中,身后的人悄然退去,整个堂中瞬间只剩下她,和高堂之上那个艳红色的背影。

大门关闭,沉闷的一声响。万贵妃的寝殿内瞬间寂静,落针可闻。

万贵妃姿态慵懒地侧躺在香褥软榻之间,欣赏着手中护甲眼也不抬:“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说吧,入宫寻本宫是做什么?”

“是……为安乐公主蓄意谋害小叶子一事……娘娘清楚那小叶子死因,却不知为何他的尸首居然被人在荒废已久翠微宫发现,还和安乐公主扯上了关系。”

眼看四下无人,柳时客这才放开了声音道:“……据说那小叶子的尸首被人从枯井中打捞上来时,身上还带着安乐公主殿下的玉佩……此等大事事关公主殿下和娘娘清誉,微臣自然是前来为殿下洗脱嫌疑、替贵妃娘娘分忧的。”

“替本宫分忧?呵。”

万贵妃坐直了身子,抬起下巴目光不屑:“柳大人,你知道如今宫中的人都是如何谈论此事的吗?他们说是安乐撞了邪,被鬼上了身,才能搬动那巨石,才会做出杀害宫人的腌臜事。”

柳时客深吸一口凉气,继续道:“微臣深知娘娘爱护公主殿下,此事……毕竟是因微臣而起,既然是微臣造的孽,必然要由微臣来承担。所以……”

万贵妃不屑轻笑,语气轻佻:“只怕你是害怕事情败露祸害自身吧……不过你倒也是提醒了本宫,如今你可是有把柄在本宫手上,若是不为本宫差使,后果……”

万贵妃说着骤然停顿,目光玩味地凝视着柳时客,毫无征兆地起身朝她逼近。

“柳大人,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是能够猜到背叛本宫的下场。”

额前不自觉地泌出细汗,柳时客甚至不敢抬手去揩,兀自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牵强的笑。

“贵妃娘娘放心,即便您不以微臣性命相胁,微臣也会竭尽全力助公主殿下洗清嫌疑。”

“错了。”

万贵妃动作慵懒地抬起一根矜贵的手指,在柳时客眼前缓缓摇了摇:“柳大人,你会错意了。”

在柳时客错愕的目光中,万贵妃直起身子微微后退一小步。她抬了抬下巴,声音不大,却让柳时客将一字一句听得格外清楚。

“本宫不是要你帮安乐洗清嫌疑,本宫要的是……你想办法让人一口咬定杀了那小太监的人就是安乐,要你想办法盖棺定论,就是安乐中了邪,撞了鬼,让那脏东西附了身……本宫要借此你帮我斩断安乐这个拖油瓶。”

“柳大人,你可清楚了?”

柳时客无言地站在寝殿中,眸中的汹涌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滩平静的死水。

“……微臣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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