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被“流放”而来的犯人,又是身子不健全的阉人,瓦寿山太监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所幸有容燕提前打点好的接应人宁清在,谢罔不至于真正下田种地,或是给山上的人做杂工。
宁清一进院子,便看到他坐在院中一张木桌前,端端正正坐着喝水。
见宁清来,他有些尴尬地站起,这一日他们屋里的人早上一起来,就被安排到各村给守卫们洗衣裳刷恭桶去了,唯有他还在这里闲着。
“梅公公若是无事,不如同我去看云娘子。”
“云娘子?”谢罔睁大了眼,怔愣了一下。
“是一个村中的疯娘子,好像本是本村人,嫁出去的姑娘,不知何时,让娘家撵回来了,且还带着个儿子,如今大约也有……二十多岁了罢?不曾见他回来看过他娘几回,这云娘子,也是个可怜人。”
宁清今年十八,年纪在一众守卫中算是轻的,尚且未染上那些人懒惰贪婪的习性。因此对村中住户算得上关切,见云娘子过得辛苦,便想着带上衣食银两,帮扶一番。
而谢罔虽知自己在此地必然待不长久,却仍不太好意思吃白食的,于是跟在宁清身后,拎着一匹官府新拨的料子,一直从村东走到村西。
……这也太远了点吧。
好懒,不想走,要是能用内力就好了。
谢罔边想着边磨磨蹭蹭地缀在宁清后面,打量着这座村庄,破败中带了些烟火气,有三两妇人从那残垣后走出来,将香菇笋干搬出来晒。
他年少时在万化山中习武,自幼便随师父下山,劫富济贫,行侠义之事,民生疾苦,也未曾不知之甚多,只是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村子,好像处处都渗露出诡异——譬如半边漏了雨的屋顶下,竟能走出一个面料光鲜的女子来,甚至院中竟不曾有磨盘,水井的等任何烟火气的东西,只是等他走到近处,才不知从何处施施然走出一个手持簸箕的女人或牵驴的男人,同宁清道一声好,然后目光从谢罔身上略过。
不知为何就让他身上起了一阵不适的酥麻。
这种感觉在他见到所谓云娘子之后更胜。
看身形那是一个很秀丽的女人,小轩窗正梳妆。墨发及腰,乌黑透亮,谢罔就这般立在门口几步远处,静静瞧着这一幕静谧安宁的景色。心道果然最美不过妇人对镜梳妆,他自己母亲离他早,战死得也早,他自小混迹于江湖,之后又随军征战,不曾有过妻子,如今看着这般景象,竟不觉生出祥和之心。
不过这祥和只维系了片刻,那妇人似有所觉,将脸转了过来。
谢罔含笑的眸子忽然一凝。
嘴唇微微下抿,腰身也直了起来。
只见那女子一半脸容色姣好,显然是将将上过新妆,说是姿色倾城也不为过。而另半张脸却是混沌不堪,眼睛如死鱼目一般一动不动,整张脸如同被吸尽了血一般皱缩在一起,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饶是他这般死过一回的人,也一时脚底滞在原地,像是被定了穴。
宁清却似是与她颇为相熟,面不改色地亲切问道:“云娘子,你家三子可曾归家?”
又不等她回答,径自将米面布匹等同她讲过一遍,而那云娘子却是怯得很,即使面上笑着,也不过是点一点头,不曾接他的话。
聊了不过几句,妇人起身将两人送至门口,待走远几步,宁清瞥见谢罔不大好的神色,解释道:“这云娘子虽说是个疯的,近年却少有犯病的时候,她安静一些,邻里们也都敢帮衬了些。”
谢罔喉结动了动,艰难道:“她……还是个哑巴?”
“是啊。她夫家不幸,数年前遭了火灾,她虽被救出,半张脸都……话也说不出,所幸先前夫家善待她,教了她读书习字——她夫家从前大约是个富贵人家。”
“那她平日……都靠什么生活啊?”谢罔忍不住问,又在看到宁清表情后接着往下道,“别告诉我就只有官府接济的这些。”
“她是本村人,父母都死在这个村里,她又带了不少钱,经常以钱易食。”
谢罔听了,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平阳有的大户人家一个小妾的资产就够老百姓活一辈子的,这云娘子既然有钱财傍身,无论如何也能过得好一些。
宁清却又叹气道:“只可惜她那个儿子……二十啷当岁,不在他娘身边照看着,听他们说,是在山上成了家。”
接着又将村民上次在山上遇到他,连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两人有田有产,却放任他娘在这里过苦日子云云,都一股脑地向谢罔吐露出来,谢罔也不是没听人向他讲过类似的故事,都是说过就忘的,他也没往心里去。
他还记得他今日的目的,等到宁清终于停下来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一句:“宁兄,你可知那个小柳子是什么来历么?”
“小柳子?”宁清皱眉回忆着,“不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兔子么。”
?
“梅公公,你可离他远点,他是个断袖,对,就是被男人疼的。你没看他的脸有多白么,在下听说,那都是经常服药才变成那样的,我看他一眼都嫌……”
谢罔听不下去,“宁大人,您这句话是怎么说的,他已经是太监,还不许他喜欢男人了?”
宁清立刻噤了声,许是想到谢罔与柳鞍同为太监,的的确确是说得有道理,太监已不算男人,即使被送出宫,也不曾有娶妻生子一说,成为断袖,似乎也情有可原。
只是……他上下打量着谢罔,可惜了,小梅子一表人才气质方正,长得也剑眉星目,若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不知道得有多少姑娘喜欢。他也不知道,谢罔将将附在小梅子身上时,那具身体是多么羸弱,这几日在瓦寿山,谢罔日夜运功,精魂滋养下,那身体已渐渐与他魂魄融为一体,焕发出生机。
“那你可知,他先前在大内是在哪宫里做事?”虽然谢罔知道宁清不过是个普通侍卫,熟悉小柳子的可能性很小,但他仍然问了,只因当前能接触的人实在太少。
可宁清偏偏还就知道。
“万里宫的。”他声音压了下来,“不就是皇上寝宫么,据说他就是因为引诱皇上不成,反被贬了出来的,此事闹得极大,整个紫微城中没有不知道的。呐。”
谢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对着小禄子小德子瘦弱的身板:“这两个小的,我听说,先前也是准备着投皇上所好的,但经那人一事,估计也都打发到各宫去做杂役了。”
他默了一瞬,之前听容燕的意思,好像是吴文也对他有过歪心思,他当时也以为是想要投皇上所好,难不成吴公公消息竟这样滞后?还是说容燕会错意了?
那两个孩子远远地瞧见两人回来了,不曾像往常一样散开各自扫地洒水,反而急急忙忙迎了上来,“梅哥哥,宁大人!”
“你们急着做什么?”
谢罔远远地伸手拦着,步子却依旧缓和,他以前在万化山学艺时与十二三大小的小弟子们处惯了,来了这里也总是习惯照顾着点他们,只见小禄子猛得扑在谢罔手臂上,“梅哥哥,今日有人来寻你。”
谢罔心里忽地一紧,“寻我?”
不必说,总不能是来寻他谢罔的。
难道是小梅子生前的故人?
他急走两步上前,又有点迟疑地停住,只见院中石凳上坐着个人,一袭青衫,长发未束,披在肩上,瞧着似乎是个少年人的装扮。
可说是少年,身量却实在是高了些,肩膀比他还要宽厚不少,倒显得与他站在一处的小德子像是个先天不足的。
他正打量时,那人却忽然站了起来,谢罔急忙错开眼,却冷不防直直撞在他乌黑发亮的瞳孔中。
霎时间,像是有一道雷将谢罔劈在原地,直将他思绪全都炸飞,只剩下一具躯壳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那张脸在他的记忆里其实已经模糊了几分,因此此刻出现在面前时,才显得真假难辨,只是那股俊美逼人的气质不仅不减毫分反而因他的年龄见长而更胜——正当他恍惚之际,杭杼已几步走到他面前,狭长的眸子低垂,唇角若有似无地勾着,面色却十分冷硬:“梅哥哥?”
“……?”
眼前的脸同记忆里的人重叠在一起,倒真让他不知道今夕身处何地,可这人下一秒的称呼却让他额间猛得冒出阵阵冷汗。
“二哥不知可还认得我?”
“你……”谢罔仿佛才回过神来,脑中却还一阵阵短暂的空白,“公子可是认错人了?”说话间他低眉顺目,不敢同杭杼对视,因现在这张脸与他先前只有三分相似,主要在眉目之间,因此当谢罔半低着头时,更是半点与先前不像了。
“是啊,云三,你错认了吧。”宁清皱了皱眉头,无形间将两人分隔开一些,“这是太子殿下宫里出来的梅公公,前日刚来的瓦寿山。”
“我知道。”那双如豹的眼睛仍紧紧盯着谢罔的脸,炙热的目光让他想即刻消失,“这是我从前的二哥。二哥,你不曾认识我了么?”
铺垫了四章,攻终于出来了。
有人看吗,有人看的话,我这个月争取更三章……(现生很忙而且我还有别的想写的书555)
这本书好难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故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