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你家

演出结束。

江百黎便踩着大拖鞋小跑着奔向后台,眼里放着渴切的凶光,显得眉间痣愈发红亮,似慈菩萨堕世,被贪痴欲念缠身,急切地想要得到医者宽慰。

江念郁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觉得她弟对这画画的激情多年依旧,也只有这时,看着才像个小孩,尚有些许活力。

“叩叩——”

江百黎敲响乐队的休息室。

樊也南正拿着瓶矿泉水,高仰着头喝水,喉结一下接着一下地滑动,隐隐有一串嘴唇没有承接住的水流顺着下巴流淌到衣襟上,留下一滩湿漉漉的痕迹。

听见敲门声,樊也南最后吞咽了一口水,便放下矿泉水瓶,侧眸去看。

一看,樊也南边对上了江百黎的眼睛,也清楚地看见了江百黎的眉间痣。

江百黎直勾勾地盯着樊也南,问:“你好,我可以加你的联系方式吗?”

樊也南转过身,正视他,刚要开口拒绝,便见江百黎身后出现个人影。

“江姐。”樊也南喊。

江念郁应了一声,说:“我弟。”

樊也南转眸看江百黎。

原来不是刮大白的。

樊也南冲着江百黎笑了一下。

樊也南家境不算好也不算坏,只能说是平凡人中最普通的一种,他唯一与别人不相似的,便是他弹电吉他弹得溜,加之长相清隽。

樊也南这前半辈子,也都一心扑到电吉他上面了,浑然像个音乐的信徒。

所以,当江念郁挖到他时,他特别感激江念郁,因为加入乐队之后,他能靠着自己最热爱的来维持生活,赚到足够生计的钱。

此刻,见着江百黎是江念郁的弟弟,樊也南便给了联系方式。

微信、电话号、□□,他都给了个遍。

就普通的联系方式而已。

给不给都无所谓。

樊也南垂着头将手机递到江百黎面前,等着他扫码加自己的时候,江百黎的鼻间清晰地嗅到了樊也南身上那阵清冽却又稍显燥热的气息。

那是香水味吗,好像不是。

江百黎也不接着猜,在扫完码之后,直接抬起头望向樊也南,问:“你喷了香水吗?这味道,有点像火燃着时候的味道,又有些像冬日里冰刚融化时的清香。”

“柴火味儿?”樊也南听此,笑了一声,又问:“而且,冰融化时有清香吗。”

“有的。”江百黎点点头,“那是闻过后便会常常出现在画里的香味,很美妙。”

江百黎的嘴角微微扬起,说话时他眸底如有烛光跃着亮着,他用手在面前比划出火焰燃烧的模样,接着扬着声音说:“火燃烧的时候也不是柴火味儿,而是橘色与黑色混合的味道,当然,有时候也可以是黑白色调的味道,它们碰撞在一起时,是山茶花与烟草混合的香气,让人享受。”

江百黎说着说着,便闭上眼睛,似是鼻息间已经萦绕上他口中所描述的香味,万分陶醉。

“颜色混合的味道?”樊也南重复。

樊也南从未听过有人用这种形容词来描述气味,这实在是太过抽象。

如若不是“山茶花与烟草”的字眼的出现,他便只会觉得云里雾里,但这个字眼也没让他多几分明朗,他没闻过这种味道。

樊也南说:“我下次试试抽烟的时候喷点儿山茶花的香水。”

他刚说完,便听见身后噗嗤地传过来一声笑。

樊也南扭头去看。

便见是乐队里的贝斯手——喻末初。

喻末初笑着时候露出些小虎牙的牙尖,他弯着眼睛看樊也南,等着樊也南用目光询问他怎么了时,他连忙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任冬肯给我讲了个笑话,没忍住笑。”

任冬肯是乐队里的鼓手。

任冬肯听见喻末初的话,眨了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樊也南也没怀疑,直接扭过头,接着看江百黎。

而在樊也南扭过头后,喻末初立马用胳膊肘碰了碰任冬肯,压低声音笑着说:“诶,任冬肯,你说说这俩人,江姐那个弟弟看着像个搞街头涂鸦的乖宝宝,但说话又像个搞虚无主义的信徒,而樊也南呢,真就把那虚无听进耳朵了,想想樊也南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香水,抽一口烟,摁一下香水喷头的样子,我就想笑。”

任冬肯听此,点点头,但没说话。

喻末初接着颇为感兴趣地盯着江百黎和樊也南二人。

而江百黎呢。

江百黎睁开眼看着樊也南,直接否认了他的做法,说:“颜色的味道,只有画家可以闻得到,那确实是山茶花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但是,现实世界的到多数气味都是浑浊的,也仅能做到有五分相像而已,远没有彩色画作里的气息纯净。”

此刻,江念郁清咳了一声,等着樊也南看过来时,她扬扬下巴,无声地说——

“江百黎是个搞艺术的,是个画家。”

此刻,樊也南便了然了江百黎那一番言论。

的确是像个画家会说出来的话。

将色彩都说成了有灵魂的模样。

江百黎说着说着,他便觉得头脑里已经能大致想象出那画作的构图、风格、色调,那画在脑海里逐渐成型。

江百黎直接转身便小跑着出去,嘴里喊了句:“姐,我来灵感了,先回去了。”

江念郁探出头去看,就见江百黎脚上的拖鞋好几次差点儿直接飞出去,最后都勉强留在脚上。

-

江百黎直接在家里面窝了一个星期,他的脸上却未见疲惫之意。

江百黎一只手攥着画笔在画作上留下最后一笔。

Endless dawn.

江百黎的艺名。

江百黎退后几步,一直退到后背靠墙,背部传来一阵凉,他才停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已完成的画作。

以黑白为主色调勾勒出于翻滚热浪熔岩之上,傲然屹立的璞玉般的冰凌横穿其中,东方之上,便是冰雪千载而立的国度,其城墙无砖石、无泥沙,唯有冰,唯有无尽严寒。

而在那国度之间,无人影,无人烟。

看似是冷漠的破败,但实际,于国度中央,正又一簇缓缓燃着的火苗,那火,是以似血的红色勾勒而出的,火苗周边萦绕着一条长长的红色细线,直指九霄之上。

再见江百黎留下的签名。

Endless dawn.

无尽黎明。

苍白之中有不灭的燥热。

干涸的国度之中有未亡的灵魂。

江百黎看着画,靠在墙壁上的身体渐渐滑下,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眸底一片惊心的痴狂。

江百黎的脸是极少出门的白皙,你单看着他,甚至会觉得他像是周末放假了的高中生,清秀而与他眸底情绪异常违和。

若是有人在这,说不准还会有人怀疑这人是不是投错了胎,没为自己癫狂炙热的灵魂找到处合适的归宿。

江百黎头脑里迸发的灵感一股接着一股地上涌,他甚至没来得及给订画的那位客人拨去一通电话,便接着架上另一个画架,固定好画纸,开始认真地勾勒。

江百黎再次停下时,是电话倏地响起。

江百黎蹙眉,描完最后一笔,才一步一回头地去拿电话,“喂,请问是哪位。”

他都没看来电显示,便直接接通,嘴上说着话,但脑子里还在想下一步的色彩选择,以及曲线走向。

谁知下一秒,电话那头便传来骂声。

“你他妈能不能守约!我在你这里订画订了有两年了,你之前就说今年六月份肯定能完成,结果呢!现在他妈的都八月中旬了!”

“两年…….?”江百黎重复,他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说:“不是两个月前订的吗?”

那边立马喊:“去他妈的两个月前!两个月前老子打电话是来催画,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忘!结果呢!结果呢!江百黎呜呜呜,你他妈的太辜负我这个粉丝了!我他妈的再去看你的画展!我就是狗!画我不要了!违约金我也不要了!都他妈的滚啊!啊啊啊!”

那头电话即刻挂断。

江百黎被他这么一吼,脑子里的构思瞬间没了一大半,仅剩些少得可怜的构图记忆。

恰巧此刻,江百黎蓦地感觉到胃部传来剧痛,隐约带着些许侵蚀神经的酸涩。

江百黎这才想起来,他家里屯的泡面吃完了,今天还没吃饭。

江百黎不死心地又盯着未完成的画看了几秒,思绪仍少得可怜,他便重新穿上那双大拖鞋,拿起钥匙,出门。

江百黎直接上楼下最近的那家超市,又买了两箱泡面,让师傅送上楼,而后他自己便去了不远处买了两箱颜料,一只手拎着一个,回了楼上。

简单泡了碗面,江百黎边吞咽着,边垂眸看碗里热水沸腾而引的白雾。

江百黎皱了下鼻子。

倏地,他想到了什么,立马站起身去翻找手机,等着把手机拿到手里,他便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摁着手机屏幕,在微信通讯录里不停向下翻看。

翻啊翻。

找到了。

江百黎点进一个名叫“南方”的联系人主页。

江百黎敲打键盘,一字一字地打出来。

【dawn:你能把头发染成红的吗。】

樊也南刚练完一遍谱子。

他叼着一根烟,没点着,用手撑着地,头仰着看天花板,身上隐隐有着热气。

窗户半敞开着,偶尔有风,但还是燥热。

“叮——”

手机响了,屏幕亮着。

樊也南伸手去拿手机。

手机拿过来,他扫了一眼。

江百黎。

江姐的那个画家弟弟。

再接着向下看消息内容。

樊也南顿住。

你能把头发染成红色的吗。?

这是什么话。

【南方:?】

【南方:怎么了?】

那边回复很快。

【dawn:我画画灵感有一瞬间迸发出了一小部分,但是我没有全部抓住,我突然想起,你的脸,上次便激发出来我很多的灵感,或许,你能帮帮我吗?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樊也南的眼睛停顿在这四个字上,觉得江百黎当真是个天真的少年人,居然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但染红头发…….

最近乐队还有两场演出。

而乐队的整体形象已经定下,在这两场演出结束之前,不能擅自改变,否则影响到了乐队在舞台上时视觉上的整体协调度便不好了。

樊也南想了想,直说。

【南方:公司不允许染头发,在这个月内。】

江百黎蹙眉。

【dawn:那你之前染过红头发吗?或者其他颜色的也可以,给我发过来一张照片,让我看看你好吗?我会很感激你的,色彩也会。】

可惜,樊也南从未染过头发。

【南方:不好意思,我一直都是黑发。】

江百黎的眉头皱得更紧。

过了两秒,江百黎脑海里灵光一现,立马扬着嘴角打字。

【dawn:居能给我发一张红着脸,像烧得发昏的照片吗?】

樊也南嘴里叼着的烟,掉了。

樊也南揉了下眼睛,再次看向手机屏幕时,还是那一行字,他深呼吸,喉结滑动了下,吞咽下喉咙里的干涩和方才涌上来的片刻羞意。

这又算是什么话。

【南方:?】

【dawn:没烧过吗?】

樊也南:“……..”

那边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

【dawn:哥哥,你有腮红吗?在脸上扫上重重的腮红也可以,但要看着像烧发昏哦。】

【dawn:拍照的时候最好可以半眯着眼睛,那样会更有感染力,哥哥,我看着便会觉得整个人的灵感都喷涌而出了。】

【dawn:你还在吗?】

【dawn:我还在等着你。】

【dawn:涂上腮红了吗?还是哥哥你在找发烧时候的照片?】

樊也南紧紧牙关,他真不知道江百黎这人怎么有种不知轻重的天真,说出来的话好像都带着些藏匿的意味,又好似没有。

这些话,樊也南看着甚至觉得——

他被调戏了。

可这些又好似都是错觉。

樊也南在键盘上打完字又删,删完字又打。

【南方:……百黎弟弟。】

删除。

【南方:别这样。】

删除。

【南方:你这些话……】

删除。

【南方:江姐知道吗?】

删除。

【南方:我去问问公司能不能发,嗯,问问江姐,问问江姐,问问江姐。】

江百黎看见“江姐”这两个字,有些迷茫。

这种事还要通知他姐吗。

不就一张照片。

江百黎抿唇,想了想,他给他姐发过去一条消息。

【dawn:姐,我可以向樊也南哥哥要一张照片吗?我想激发一下灵感。】

那边或许正在玩手机,秒回。

【Y:这不用问我,你问问他乐不乐意就得了。】

【Y:怎么这都要上报了?像乖弟弟一样,你小时候可都没这么乖过。】

江百黎一字一字打上去。

【dawn:樊也南哥哥非要问你,我没想问你的。】

江念郁看见,干脆骂了声。

江百黎将聊天记录截图,给樊也南发过去。

【dawn:同意了,哥哥,发一张像烧起来一样的照片吧。】

樊也南:“………”

果然以前在电视上看见的“卖身契”都不是假的,对吗。

签了公司后,潜规则也是存在的,对吗。

他现在要为艺术献身了,对吗。

樊也南蹙眉。

【南方:会不会不太好?】

江百黎不明所以。

【dawn:为什么?】

樊也南不好说得太过生硬,毕竟江百黎是江姐的弟弟,日后说不准还要见多少面,总之,不能闹僵。

否则,要是旁人说出这话,他早就删除拉黑一条龙了。

这种话,他理都不会理。

但此刻,樊也南思酌片刻,才打字。

【南方:我们还不算太熟,这太亲密了,你能懂吗?你还小,不理解很正常,但是,这不可以。】

【dawn:亲密?】

江百黎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

亲密吗。

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他认识的许多画家都有专门的艺术模特,裹得严实但画出来神**拒还迎,或是以最原始的肉/体来作艺术。

他没兴趣画人,但心底认为连那都算不上是亲密,艺术之中,追求的从来不是现实世界中的暧昧或羁绊,只求画作之中那一缕灵动。所以从现实世界找些东西来看看,来激发灵感,再正常不过。

江百黎不懂。

【dawn: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为什么呢?】

樊也南蓦地觉得江百黎这人是与世隔绝许多年,竟没察觉他自己要求的那些字眼到底有多令人…….浮想联翩。

【南方:总之,我们还不熟,这不可以。】

【南方:我说不清楚。】

江百黎看着这两句话,若有所思。

那只要熟悉了,就可以了吗?

江百黎打开百度。

搜索——认识到什么程度才叫熟悉。

页面迅速跳转。

搜索智能显示。

1.无话不说。

2.经常在一起玩。

3.拥抱。

4.对彼此没有戒备。

江百黎跑着去找到一张画纸,撕下来一角,用最细的画笔在纸条写下这四点,而后把纸条折叠,揣进兜里。

江百黎即刻穿上拖鞋,打开门,但他刚踏出去一只脚,便收回来,他看着脚上的拖鞋,想了想,换了一双自带内增高的白色运动鞋。

上次看樊也南比他高好多。

要平视才能更好地观察樊也南,对吧。

江百黎便出门。

【dawn:你在哪里?】

樊也南在江百黎不再发来信息后,松了口气,但此刻,陡然看见这条消息,樊也南心底一颤。

这是干什么。

樊也南把微信页面切换到乐队的通知群。

里面还停留在上次演出后,几个队友从网上保存后发过来的照片。

再看一眼江姐的聊天页面。

也没有新消息。

所以不可能是江姐让江百黎过来找他的。

只有可能是江百黎自己要找他。

江百黎要做什么?

樊也南直接问。

【南方:?你要干什么。】

江百黎看见这条,暗自点了下头。

嗯,对他有戒备。

果然还不算熟悉。

【dawn:变熟悉要多接触,我学习了,要拥抱,我去抱抱你吧。】

樊也南满头问号。

他这是在哪学的?

【南方:你是不是被骗了?】

被骗了。

为什么。

江百黎不解。

下一刻,樊也南的电话直接发过来。

“是江百黎吗。”樊也南的声音直接传进江百黎的耳朵里。

江百黎怔了两秒,没想到樊也南会打过来电话,他本来还在键盘上打字,想要问问为什么他会被骗,但下一秒,就突然来了通电话,江百黎下意识地点了接通。

“喂,听得见吗。”

那边的樊也南没听见声音,又出声。

江百黎这才回应。

“听得见。”顿了顿,江百黎接着问:“樊也南哥哥,怎么了吗。”

那头的樊也南先说:“不用叫我哥哥,叫我名字就行了。”

江百黎温吞地哦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好的,樊也南。”

而后,樊也南才接着问:“你现在在哪里。”

江百黎四处看了看,才说:“在中央大街,怎么了,你要来找我吗,樊也南。”

樊也南抿唇,觉得江百黎念他名字时,就像是小孩儿刚学会字音一样,每个字的音调都极其标准,字正腔圆。

樊也南:“江百黎,回家,两个人是不会因为一个拥抱就变得熟悉的。”

樊也南好声好气,真就像是在哄小孩,“要变得熟悉,必须要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来,不如说今天我知道了你的名字,那——”

“上个月你就知道了。”江百黎打断他。

“行行行。”樊也南接着说:“那明天,我再去了解你喜欢吃什么,你住哪,你爱好什么,你身高多少,这些都要慢慢来。”

江百黎听着樊也南的话,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直接回答:“我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我住在中央大街旁边那个玻泽公寓,我爱好画画,我身高179。”

樊也南那边是良久的沉默。

江百黎接着问:“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我都可以回答,樊也南。”

樊也南觉得江百黎这人倒是有几分执拗,他琢磨着,干脆说:“你也要来了解我,我们互相了解才算熟悉,你要慢慢了解我的那些个习惯、特点、爱好之类的,总之,江百黎,回家。”

樊也南真是怕江百黎这个在江姐口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弟弟走丢了,能回去便趁早回去,否则,他真就要亲自去送江百黎回家了,到时候,他可真怕自己为来江百黎的艺术而献身。

幸好。

江百黎听此,哦了一声。

在樊也南松了口气,重新叼嘴里根烟,打算点燃的时候,他便听见江百黎说——

“回你家还是我家,樊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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