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冷风斡旋。
江百黎站在路灯下,半眯着眼看地面上的光晕,他紧贴着墙壁,头侧靠着那冷硬的砖瓦,硌得他有些轻微的疼痛,也因此清醒了些,但呼吸间仍有着淡淡的酒精味。
顾林站在他身侧,低头垂眼看着他,凑得很近,甚至能嗅到江百黎口齿间那特调威士忌的甜腻味。
“头晕吗?”顾林轻声问。
江百黎斜睨着他,没吭声。
顾林只当他是晕了头,正迷糊着,便伸手跨过江百黎的脖颈,去撑他的脑袋,“靠到我的肩膀上吧,不要把头磕破了。”
“没事。”江百黎的声音很小,微不可闻。
顾林有些没听清,便下意识地将耳朵凑到江百黎的唇边去,但这下,他手上再无意识地稍微用了些力,江百黎的嘴唇便磕到了他耳垂边缘上,这一撞,撞得他耳朵尖尖迅速窜起了红。
江念郁站在不远处的暗角里抽着烟,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她想辨认江百黎有几分真心,又觉得江百黎这人可能只是单纯的喝醉了,无意间撞上去的。江百黎极大概率对那个顾林根本没感觉。
但江念郁又拿捏不准江百黎究竟是不是那种会搞那些个狗血替身梗的人。毕竟江百黎第一次谈爱,她先前也没机会观察。
烟着了大半,淡淡的烟草味笼罩在周身。
陡然眼前一暗,江念郁侧眸看过去,是樊也南从清吧里出来,遮住了路灯难得投过来的光。
“喝完了?”江念郁扬扬下巴,问。
“没有。”樊也南摇头,掏了下裤子侧兜,摸出来盒新开封的万宝路,他掂出来根烟,“啪”得摁下打火机点燃,小小的火苗映在他眸子深处,像是将燃未燃的火炬。
多年过去,樊也南变了许多,瘦削高挑,背弯曲了几分,脊背的弧度有着不易察觉的脆弱,又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尤其是他不笑时,相较多年前,更显冷情。
但视线落到远处的江百黎身上时,樊也南紧绷的身子像是松了松,又像是他噎了这么多年的那口气松了松。
江念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哼笑一声,说:“什么心情?”
樊也南扫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江百黎喝醉了,他很容易喝醉的。”
“你要知道多得是酒后乱…..”江念郁话不说完,留半分,等着樊也南自行在脑海里补全,坏极了。
樊也南这些年烟抽得猛,食指与中指中间夹烟的位置被熏得有层浅浅的淡棕色,他将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摩挲着那处,语速极缓地说道:“他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江念郁耸耸肩,长叹一口气,道:“人都是在不停地变的。”
顿了顿,江念郁又问:“你自己来喝酒?”
“嗯。”樊也南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一个小区,说道:“我就住在那里。”
江念郁看着那个方向,在昏暗的夜色中勉强辨认了下,皱着眉头,回忆道:“我记得江百黎之前好像在那个小区里买了房子…..还是要送给你的呢,后来送到你手里了吧?”
樊也南点头,应道:“我现在住着的这个就是。”
“啧。”江念郁咂舌:“睹房思人?”
“搞什么,你俩到底因为什么分开的,怎么现在看,好像你恋恋不舍一样呢。”江念郁问。
但樊也南一如从前那般,闭口不谈,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到底是什么。”江念郁实在受不了他吊自己胃口那副模样,简直欠揍。
樊也南三两口将烟抽完,眼眸扔抬着,紧盯江百黎那方向。
见状,江念郁故意说道:“江百黎跟我说他认识了个新的人,他之前都窝在家里画画,但现在已经和他开始约会吃饭了,你说,江百黎是不是要喜欢上他了。”
樊也南抿抿唇,没说话。
江念郁越说越来劲儿,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顾林的发向,刻意压低嗓音,像说悄悄话一般,道:“你瞧瞧那个男生,他正脸也就有一点儿像你,但侧脸简直和你没差几分。”
江念郁呵笑一声,摸摸下巴,说:“我最近还烦心去哪签约新人呢,你说我把他签约下来行不行。”
但没待樊也南回应,她又接着自顾自地说道:“好像也不行,听说他是学画画的呢,和江百黎共同话题多得很,要是被我撬走了,江百黎还去哪找个知音缪斯啊。”
方才在清吧里,江念郁三两句话就把顾林那小子的底细摸了个清,自然知道挑哪个点来说又真实又能戳樊也南的痛点。
而那边。
冷风吹得江百黎有些头疼。
烈酒上劲快,且后劲大。
江百黎现在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任人宰割。
江百黎就那样站着,腿便有些发麻,像踩不实一样,总有种不踏实感。
顾林一只手摸着发红的耳朵尖,一只手去撑江百黎的手臂,避免他摔着了。
“江百黎,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话音刚落,顾林又后知后觉地扭头去看身后:“你姐姐是不是也和你一起……..”
顾林和樊也南对上眼。
半空中两道视线无形地对峙交织。
顾林抿抿唇。
樊也南。
他认识那个男人。
换句话说,凡是学美术的基本都认识江百黎,凡是认识江百黎的基本都知晓樊也南。
顾林不可能不认识。
更何况,他还记得那些人说的——他长得很像樊也南。
但就这样面对着面,尽管有些暗,他看着樊也南的脸有些模糊,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与樊也南的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相似处。只不过樊也南较他年长,经过岁月蹉跎锤炼,眸底要比他多上许多他看不透的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他能看透,看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樊也南对江百黎的念想。
樊也南的视线几乎是黏在江百黎身上的,只偶尔分给他几秒的注视,但那视线更像是看江百黎的时候顺便扫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樊也南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
顾林垂了垂眼,又重新去看江百黎,他凑近了些,在江百黎耳边轻声地问:“江百黎,你和樊也南还在交往吗?我要让他过来照顾你吗?”
江百黎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迟缓地眨着眼睛,扭头看了樊也南一眼,他看不太清樊也南的表情,醉意将他的视野蒙上一层纱,他唯一能看清的就是离他咫尺之遥的顾林。
江百黎摇摇头,说:“…..我们分开了,不需要…..你扶着我吧。”
江百黎想说“让我自己站着吧”,但他脚下太过虚浮,而江念郁又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盯着他,等着看他自我拯救,江百黎只能向顾林求救。
顾林顺从地应下,弯着眼笑笑,又问:“你冷吗,我把我的衣服给你穿吧。”说这,他就要脱下身上的外套。
“…..不用。”江百黎刚拒绝,那外套就已经套在了他的身上。
顾林笑笑,说:“你穿着吧,别着凉了。”
江念郁看着这一幕,笑得更欢,眼尾扬起,活像是幸灾乐祸,“樊也南,看见没,挑衅你呢,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小弟弟,年轻活泼,吃醋也很可爱。”
樊也南看着顾林隐隐投过来的视线,缄默不言。
江念郁觉得没劲,干脆换了个话题,反正她也不大在意江百黎究竟是和樊也南复合还是和那个顾林在一起,总之能有人给江百黎的生活注入活水就好了,至于具体是谁,那不重要,小问题。
“你那个亲情债还完没有?”江念郁感慨道:“还完了就能断干净关系了吗。”
“为什么不能呢?”樊也南言简意赅:“没有亲情,我和他们之间只是抚养者与被抚养者的关系,或许他们也曾给过我微弱的关爱,但无所谓了,太少了,少得可怜。”
樊也南的视线笔直地落在地面上被拉长的江百黎的影子上,那影子距离他的影子只有大概三步远,只要他再靠近一些,他们便能够重逢交织,密不可分,“债已经还清了。”
“你怎么知道你还清了没有?你打小就拿着计算器一笔一笔算着他们给你花了多少钱?”江念郁半开玩笑般笑道:“要是那样的话,那可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樊也南摇头,说:“我今年三十三了,他们养我到我十八岁,我十八岁之后就一直靠自己过活,自打那之后,我赚到的钱都会打过去一半,刚开始没多少钱,这几年赚得多了点,我开始数着,我究竟还到多少,我才能确保以后他们的生老病死都能够治得起,到现在,只要他们不沾那些不该沾的,他们手上的钱足够他们轻松过活一辈子。”
江念郁啧啧称道:“这不是赔本买卖吗。”
“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可真是太不近人情了。”樊也南直接把她方才的话还回去,给江念郁噎了一下。
“你现在和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可是判若两人。”江念郁感慨道。
但樊也南没回她这句话,而是直接朝着江百黎那边走过去。
一步接着一步。
“江百黎。”
樊也南在江百黎身后站定,轻声叫他名字。
江百黎听见这声音,先是眨眨眼,而后干脆将眼睛闭上,手抓着顾林的胳膊,不给予任何回应。
江念郁看得直乐。
顾林嘴角也抿出个弧度。他看向樊也南,故意问:“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樊也南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是又叫了声江百黎的名字。
但江百黎仍旧不理会他。
樊也南便伸手将顾林的外套抓起来,把自己身上的大衣罩到江百黎头上去,而后大步一跨,硬生生插到江百黎和顾林的中央,将顾林给挤开了。
樊也南垂眼看着江百黎那閤眼不愿离他的模样,笑笑,伸手去抓江百黎的右手,举到自己脸庞,用脑袋轻轻去蹭,口中还轻声说道:“江百黎,是不是晕得正难受。”
那话被风吹到江百黎耳朵里。江百黎直接抽出手,但这陡然的动作让他脚下站得不稳,踉跄了两下,险些摔了。
樊也南只得一手去抓他的小臂,搀扶着。
这样一抓,江百黎的手便自然垂下,手背朝着上面,那上面淋漓刺眼的疤痕全都落到樊也南的视野里去。
樊也南静了一瞬。
“……..”
他缓缓俯身亲了亲江百黎的手背,一道疤痕一道疤痕地亲过。
顾林想去拦着他,但江念郁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直接抓着顾林的后衣领就揪过来了,还哄骗小孩般说道:“别掺合那些事情啊,乖乖听话,一会儿给你买糖吃。”
顾林:“……..”
江百黎安静地看着樊也南的动作,等着樊也南直起身时,他才咬着字地温吞道:“你骗人,樊也南。”
樊也南等着他下一句话。
江百黎吐出句:“你想见我,你不是不想见我。”
樊也南“嗯”了一声,说:“我骗你。”
可下一秒,江百黎吐出的话让他脊背发凉。
“可是我信了,既然你不想见我,我就不见你,后来,我也不想见你了,我已经快要忘记你这个人了,樊也南。”顿了顿,江百黎又笑着说出一句更残忍的话:“我已经忘记你的样子了,今天见到,我以前和你在一起的记忆才像活起来了,我才记起你的脸,我刚刚在想,如果不是因为你刚好签约在我姐的公司名下的话,如果不是刚巧我养成了听你歌的习惯,或许我就要把你这个人彻底忘却了,你就要彻底被我抛在过去了。”
江百黎眼底有一层朦胧的雾,叫人看不真切他的情绪,但他说话的语气太过诚恳认真,没人能不相信,“骗人是小狗,你还是喜欢当小狗,樊也南。”
“……..”
“那你还喜欢小狗吗?”
“……..或许…..不喜欢了。”
江百黎又开始用精确的数字来计算感情,他笑着说道:“或许,我对你只有一点点感觉了,如果非要用喜欢当做单位的话,或许,我对你只有百分之一的喜欢了,这种感觉很浅、很淡,它遗留了很久了,但是我想,它或许很快就会消失了,连带着…..和你有关的记忆。”
“……..”
“你也瘦了,樊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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