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分房睡,但这一夜李青壑显然还是没睡好。
清凉的药膏渐渐失去效力,身上零零散散的伤处泛出密密麻麻的疼与痒,纠缠住这具少年躯壳,扎根似的钻进那颗从不为外事烦扰的心,牵扯着他止不住胡思乱想。
——莫非凝春将他打架的原因告诉晴娘,晴娘恼他识人不清?
晴娘这么温柔好性的人,若是知道有人背地里嚼说辱她清名,现在肯定也难受得睡不着,说不定正思念她离世的爹娘,抱着被角暗自垂泪。
只这样想象,愧疚都挤着李青壑喘不上气来。
严问晴现在确实没睡。
但与李青壑所想的多愁善感大相径庭。
床头点着一盏小灯。
严问晴持炭笔写下一行密密小字,预备明日择机交给严大——总要想办法搞清楚李家少爷藏在心里的那人究竟是谁,才好再做打算。
躺到床上时,严问晴难得酝酿不出一点儿睡意。
熟悉的淡香悄悄围上来。
她坐起身,盯着床顶瞧了会儿,终于踩着床沿攀上去,将藏在床顶的那枚香囊找出来,确认正是自己丢失之物,只是比起从前毛糙许多,尤其是边角的“严”字,绣线都快褪色。
李青壑究竟是什么意思?
既为了拒婚想出狼心狗肺的主意,又偷偷拾走她的香囊藏到现在;既排斥拒绝她的好意,又明里暗里维护她……
严问晴头一回对某个人的心思完全捉摸不透。
翌日早。
李青壑打了不知道第几个哈欠。
上过药,脸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中的地方消肿,只留下一点淤青,倒是丝毫无损他俊俏的容貌。
就是吊儿郎当的神情看着让人想再给他一拳。
李青壑两宿没睡好,撑着他今个儿早起的,单是着急想知道严问晴生气伤心否,是不是已经得知昨天晚上的事。
远远瞧见严问晴走出来,还朝他笑了下。
李青壑压在心头的阴云立马消失,整个人似晴空万里当头照,乐呵呵朝严问晴快步走去。
“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李青壑顶着俩大黑眼圈一口应答。
严问晴见他套着一身鹦哥绿的缺胯袍,这颜色鲜翠欲滴,在日头下流光溢彩,虽富贵逼人却很是挑剔,模样差些、年纪大点,穿这样的颜色都不相配,偏李青壑年轻貌美又不羁,正是恰到好处。
就是瞧着像开屏的孔雀,活泼又张扬。
但谁能说开屏孔雀不好看?
况且归宁的日子穿着艳丽的颜色倒是更招人喜欢。
严问晴也是一身如虹彩般明媚鲜艳的高腰襦裙,外罩锦绣大衫,长裙曳地,行走间隐约可见鹅黄的鞋尖。
李青壑走在她身旁,时不时瞄一眼。
莫名的心痒痒。
直到杜夫人前来相送,他才将目光从严问晴的裙摆处撕下来,分到亲娘身上。
婆媳俩又亲亲热热唠了会儿家常,把李青壑落在一旁,活似他才是那个倒插门进来的外人,李青壑也不觉恼,在边上安静听严问晴温温柔柔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轻易抚平李青壑心浮气躁的少年心性。
他听着严问晴将今日做的准备一一讲述给杜夫人,又感谢杜夫人的体恤,明明是平日里最不耐烦的琐事,李青壑却听得津津有味,竟从中咂摸出几分夫妻一体的意味来。
望着严问晴带笑的眉眼,李青壑想:她一定很喜欢娘。
她会不会也很喜欢我?
毕竟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像娘。
这想法自然而然冒出来,反将李青壑一惊,慌张撇开眼,盯着下人将归宁的礼品装上车。
他不敢再看严问晴,遂东张西望。
目光落在杜夫人手持的锦帕上顿住——好眼熟的手帕,不正是昨日严问晴奉送公婆展示女红的物件之一吗?
他看看手帕,又看看杜夫人,总觉得亲娘脸上的笑都有些意味深长。
昨儿得的礼物,今日就拿出来显摆。
呵。
他才不在乎这些小玩意呢。
不过李青壑难免想起自己昨夜看到腰带上划破了一道口子。
他凭什么没有?
及至车上,见左右再无旁人,李青壑终于忍不住凑到严问晴身边心虚地问:“昨天早上你送给爹娘的那些物件……我有吗?”
严问晴惊诧地看向他。
她又不动声色地拉开与李青壑间的距离,抑住哂笑尽量声音如常道:“你我既是假结婚,私下里为何还要循这样的礼节?”
李青壑没察觉异样。
他急道:“虽然,可我身上一件妻子赠的物件也没有,旁人看到都会奇怪吧!”
哪个旁人会留意人家是否佩戴其妻子所赠?
严问晴不与他争,只用惯常的语调认真敷衍道:“好,你想要什么?我抽时间为你制一件。”
李青壑立马喜笑颜开。
他本想狮子大开口,又怕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犹犹豫豫道:“要不,香囊?”
能戴出去还不费神的小玩意。
李青壑自认想出了个绝妙的选择,殊不知正正好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她轻笑一声,盯着李青壑。
盯得他心里发毛后,严问晴才悠悠收回视线:“好啊。”
此次归宁,除平素与严问晴交好的几门远亲,严家大宗并未着人前来,原是严老爷将祖产输光的消息传开,见只剩个还得花钱修葺的旧屋无别利可图,便连为外嫁女撑场面的意思都没有。
倒省得严问晴费工夫做戏。
只是刚下马车,侧面忽然扑过来一道人影,李青壑躲避时不忘伸手拉严问晴,手却落了个空,再定睛一看,原与他相距不过半尺的严问晴不知何时躲到严家门口的飞檐下,可谓身手敏捷。
就一愣神的工夫,那道人影已伏在李青壑面前。
是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年不过及笄,身躯弱不胜衣,颤抖着哭喊道:“李少爷!李少爷!求您救救奴家!”
看傻了李青壑。
这谁?
小姑娘见他没认出自己,着急道:“李公子不认得奴家?公子携友吃酒,常请奴在旁奏乐,去岁公子还盯着奴看了好一阵儿呢!”
李青壑大惊:“我没有!”
小姑娘眸中浮现幽怨之色:“怎么没有!”随后将时日、地方一一细说,连李青壑当日的衣裳样式都记得清清楚楚。
听她说完,李青壑这才想起似乎自己确实仔细打量过一个弹琵琶唱曲的女伶。
苍天可鉴啊!
他那天不过是叫梦所扰,心正烦躁着,便多看上几眼以作验证,哪里像她说的这般,好似郎有情妾有意的脉脉对视!
旁观者可不管内情。
众人听得这么大的热闹纷纷围将上来,都认得安平县的小霸王,知道他前儿才娶了妻,消息灵通些的还知道他昨儿为新婚妻子出头,今儿就被旧情人堵在岳家门口,也就欺负严娘子孤身一人,无娘家人为她做主。
严家守门的家仆欲襄助姑爷,却见严问晴微微挥手,示意他们不必上前。
女伶已将身世泣出。
原来她身是乐籍,日渐长成叫一大户看中容貌,花钱买了她做女使为收用,那大户年过半百膝下无一儿半女,又有个凶悍的娘子,女伶自知龙潭虎穴,当然不肯就范,凭着为李小爷唱过几次曲儿,哭到他的面前。
哭得李青壑脑袋疼。
人又不是他请的,他每每去吃酒还嫌那咿咿呀呀的动静烦人呢,怎么最后赖到结账的人头上了!
李青壑不想管这烂摊子。
可他一抬头,就发现严问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正望着哭泣的女伶出神。
李青壑想:晴娘温柔心善。
她一直看着女伶,可见是为对方的身世动容,他若是见死不救,日后晴娘当如何想他?
——想他是个蠢蛋!
盖因严问晴天生娴静温和的容貌,微微蹙眉凝神便似菩萨垂眸满眼怜惜。
严问晴此时实则是在思索——李青壑犹豫不决,这女伶会不会就是李小爷在外的心上人,只是碍于自己这个正妻在场被迫语焉不详?
转念一想,她出现的时机更凑巧。
严家地处较偏,能正好在他们抵达的时候冲出来,恐怕早候在这附近了。
正僵持着,又有两个壮汉冲出来拿女伶。
小姑娘凄厉的哭叫声不绝于耳。
见状李青壑怕自己冷酷无情惹得严问晴心寒,遂咬牙对那二人道:“我替她赎身!”
此话一出,严问晴真是心寒。
种种揣测皆指向一个答案,气得严问晴险些甩袖离去。
眼见李青壑掏荷包破财免灾,那两个壮汉却拦着他道:“那你随我们去官府签订契书,这人就归你了!”
李青壑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他下意识看向严问晴,见刚刚压下怒火的严问晴朝他挤出一个笑,“和善”地说:“快去快回。”
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货!
晴娘果真可怜此人!
李青壑得了严问晴首肯,立马快步往官衙走,欲将此事速战速决,好赶紧回来继续陪晴娘。
严问晴是个体面人。
见没有正妻斗外室的戏码可看,旁观者悻悻而去。
“走吧。”
严问晴压抑着怒火对凝春道。
言罢转身入内。
一名背着竹篓匆匆从严家门口路过的少女乍闻此声脚下顿住,循声望向严问晴的背影,面露思索。
“禄娘!”一婶子跑来,“你那死鬼爹又来了!”
少女闻言大惊,顾不得继续回忆,忙拽紧背带往家赶。
关上门,严问晴终于忍不住大骂:“蠢货!蠢货!蠢货!”
她看向凝春,眸中又气又哀:“他就是再着急,也不能当着我的面下我的脸啊!”
不待凝春劝解,严问晴又阴阳怪气:“你瞧瞧多有趣。昨夜冲冠一怒为新妻,今日仗义疏财救旧爱。咱家的李少爷可真是忙啊!”
真是破天荒。
能挨主子这么多骂的,李家那纨绔是头一个。
就在这时,后门的门房来禀,有个小厮手捧黑漆描金貔貅纹拜匣求见。
此物乃严问晴与户自矜从前约见的信物。
一刀两断后户自矜又送过几次,被她丢了,今日再一次送来,偏在这么巧的时候。
严问晴冷静下,召人进来。
那小厮见到严问晴第一句话便是:“我家老板说,严娘子这次一定有空当儿赴约。”
严问晴面色一沉。
狗子闯大祸要被弃养了呜呜呜,还不知道有个阴暗批在撬他本来就不牢的墙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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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难寐两厢怀烦恼,路遭拦对望误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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