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掩了掩唇,轻咳两声,将喉间的腥甜压下,伸手想将一旁的药瓶拿起,江知婳却早已抢先一步,将白瓷瓶中的清元丸倒出,将它放到他的掌心中。
裴珩吃下药丸后,微微坐立,半晌,便睁开眼睛,“无妨,只是将毒血吐出罢了。”
“可你这几日一直高烧,再这么烧下去,要成二愣子了。”
裴珩初时听闻还有些不解,但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轻笑道,“你看,吃了药后不是好多了吗,江姑娘不必担忧。”
又是这副疏离的模样,江知婳不知为何冒出一股无名火,将手中的白瓷瓶细细端详,置气般的将药瓶掷在他的手中,“你这药是不是不对你的症状,治标不治本,怎么几日来不见好转?”
裴珩摇头,看不出意思,“清元丸本就可调养内伤,如今将体内的毒血排出就好了。”
见他如此坚持,江知婳也再懒得多言,将刚刚热好的水囊与馕饼递给他,便回到自己的草垛上,继续规划接下来的日子。
果不其然,半炷香后,裴珩再次激起了高烧,烧得眼角通红,江知婳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接连喊了几声“裴珩”,却无人回应,忙掀开阻隔视线的屏风,才发觉他已昏晕过去。
“什么庸医。”话虽这么说,江知婳从白瓷瓶中取出清元丸送入裴珩口中,在静坐了一段时间后,终是叹了口气。
细细关上木屋的门窗后,起身离开。
溪水村的药铺内,只有大夫一人在药柜前规捡药材,专心致志,未注意到店里已来人。
“大夫。”
“诶!”大夫从一堆药柜中脱身,转过身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头发花白,留着的长胡须也被精心打理,扎成一束。
“小兄弟可是哪儿不舒适?”大夫来到柜前,熟练地取出抱枕准备号脉。
一身破布粗衣男子装扮的江知婳道,“我家兄长连日高热不退,来抓份退热药。”
“可还有其它症状?”
若她推测的不错,那么裴珩的高热有极大可能是因为中毒而引起的,但他一介瞎子,追杀他的人若是避过他的“视线”,隐在暗处……
“并无,只是高热。”
了解完情况的大夫转身回簸箕和药柜上抓药,正在分拣药材时,几名匆匆赶来的壮汉强硬地推开药铺的木门,其中一人将手中的剑掷在大夫的面前,发出巨响。
吹毛断发地利刃在本就生出裂痕的木桌上劈出一道极为长的裂缝,摇摇欲坠。
“可有见过一名瞎了眼的年轻男子?”
几人来势不善,溪水村历来民风淳朴,即便村中偶尔有因夺食而推搡争吵,但如今这些面露恶相的人却很少见到,一时愣怔住,在男子再次发出质问声时,才惊醒答复。
“没…没有。”
男子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是不满,发出不耐烦的声音,继而问道,“可有谁来抓过治眼疾的药?”
大夫再次否定,男子大骂一声,在转身离开时注意到一旁等药的江知婳,停住脚步,“你来抓什么药?”
“退热药。”这几人惹不起,江知婳忙的后退一步,佯装出小心翼翼的模样。
“抓给何人?”
“家中兄长,接连大雾阴湿天,家中兄长犯了风湿,在榻上折腾半个多月不得下榻,这几日更是高烧不已,家中着实担心。家中可就他一个独苗啊,如果——”
“行了。”男子不耐打断,不愿再听她家长里短的发牢骚,几人很快离开了药铺。
大夫将分好的药材用荷叶包好,嘱咐一日三副,江知婳道谢后匆忙返回木屋。
回去的路上,江知婳猜想,刚刚那几人应该便是追杀裴珩的人,如今他们已经找到了溪水村,她们不能再待在这了,必须尽快赶回去告诉裴珩这个消息。
紧赶慢赶,本是几个时辰的路程,江知婳浓缩到了一个半时辰便赶回了木屋,气喘吁吁的瘫倒在草垛上。
“去哪了?怎么这么累?”
江知婳这才注意到裴珩已经醒来,靠坐在她搭的草垛上,没有聚焦的眼神看着她的方向。
调节好气息后,江知婳才起身,在一处荒芜的沙地上取火,架上石锅,取出刚买的药材放入炖煮。
“溪水村有人在查你的下落,这不是很安全了。”
滚沸的水将药材洗漱翻滚,药材味逐渐随着蒸腾的水蒸气弥漫在木屋里,一片静谧。
满屋药香。
“你去抓药了?”
“高烧不退可不是小问题。”江知婳蹲坐在石锅旁,看着翻滚的药材不知在想什么,“他们在找你。”
“你和他们撞见了?”裴珩依旧是那副山崩面和的神态。
“嗯。”
一时寂静,只剩沸水翻腾的咕嘟声。
“你该走了。”药材随着热水上下起伏,江知婳道。
久久过后,以为再无人应答时,裴珩轻应一声,“嗯。”
是夜,遮云蔽日,少了月光的照射下雾气更浓,更深露重,虫鸣消隐,世界似是按下了静音键。
“江姑娘?”
一根乳白掺杂着黄色不明物体的白烛,靠着滴落凝结的烛油立在一处大石头上,间或发出噼啪声,烛火摇晃,室内忽明忽暗。
原是侧身望着窗外浓得发白的雾气的江知婳闻言,轻应一声,继而听他缓缓说道。
“明日一早起身离开此地。”
不远处因在枯草堆翻身而发出的悉索声传来,裴珩看向声源处,只听道,“你明日离开?”
“嗯。”摇晃的昏黄烛火下,江知婳看见他转身望着他的方向,面具之下,烛光在映得他眼底亮亮的。
真好看的眼睛啊。
“好。”江知婳应了声,秉持着出门在外能帮一手是一手的古道热肠,补充道,“需要我帮你准备什么吗?”
虽然对于这个世界,她也是初来乍到,似乎还什么都没有。
“不过我一身清贫,你要的东西别太难弄……”说完,江知婳有些不好意思,刚夸下的海口,下一秒自己打脸了。
一道清浅的笑意溢出来,在这间静谧的木屋里犹如落地的石头,面具之下,裴珩那双桃花眼笑意弯弯,惹得她有些羞赧。
“不用麻烦了。”
“啊…好,早点休息。”江知婳再次转身看往窗外,裴珩似是察觉了气氛的有些不对劲,只是以为江知婳倦了,因此也不再打扰。
第二日,破晓的日光终是拨开了云雾,透过云层明晃晃的倾泻,暖和热烈的太阳映在大地上,一片生机。
二人早早醒来,准备就绪的裴珩衣着农夫的粗麻布衣,用一根昨日江知婳随意在门外拾来的木枝,利落地束起马尾,自然散落的额前碎发随着入屋的微风轻轻飘动。
裴珩起身站在草垛旁,他的身量极高,江知婳站在他的面前也只是到他的颔首。
江知婳从衣袖处掏出一枚精致的包金蝶舞步摇,指尖轻轻碰到欲展翅的蝴蝶翅膀便会上下摇动,宛若新生。
察觉到掌心被塞入一物,裴珩拿起,摸索着手中物,疑惑道,“这是?”
“路途遥远,路上所要用到金银的地方多着很,这枚步摇,就当做是我给你的践行礼吧。”
掌心的步摇做工极为优良,价值不菲,可见江知婳并非寻常人家,那她又为何受人追杀呢?
这几日的相处里,江知婳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北朝的社会风情及及秩序,原以为她是生活在深山中隐世独居的女子,可目前来看,并非如此简单。
“江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许是寻一民风淳朴,春日能踏青,夏日能放纸鸢,秋日尝果实,冬日烤栗子的地方,平安喜乐地过一生吧。”
若是回不去现实世界,那在这个叫做北朝的朝代,也要平安健康。
“江姑娘必定得偿所愿。”裴珩温润答道,声音带着清浅的笑意。
江知婳心间微动,昨夜暗藏在心间的话脱口而出,“你要不要…和我同行?”
裴珩微微愣住,江知婳有些赧然,即便知道他看不见,却也心虚地错开了他的视线,“我们均是被追杀之人,但独自抛下你实属是我做不到的事。我虽对北朝情况一无所知,但——”
江知婳抿了抿唇,清丽的目光转回,直直撞入他深邃的墨眸中,语气真切,“可以做你的第二双眼睛。”
南归的雏燕低飞划过,春日的风裹挟着潮气越过窗棂,拂过二人发间,裴珩羽睫颤动几下,藏在里面的黑润润的瞳孔微震。
满室寂静。
身侧的粗麻布衣被江知婳下意识揉搓,皱皱巴巴的,裴珩直剌剌的目光犹如炭烤,灼得她火辣辣的。
她开口解围;“如果——”
裴珩突然抬起手来,打断了她,原先置在他掌心的步摇被他高高捻起,似是看得见般,稳稳当当地插入江知婳束起的发间。
步摇挂坠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这是何意?”
裴珩清澈的桃花眼沾染上点点笑意,却因站在背光处看不真切,浅笑道,“江姑娘先带着,若是有需要再拿出来也不迟。”
垂在身侧的素手抓了抓袖口,“你这可是答应了?”
“幸得姑娘不嫌,容裴某同行。”
几日的修整,裴珩的声音渐渐恢复,清冷温润,如山涧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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