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霍松声转过身,朝林霰身后看了一眼:“忘了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一言没跟着你?”
林霰神色淡淡:“出来吃晚饭,街市热闹,我与一言走散了。”
霍松声挑起眉,觉得林霰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林霰身边那侍卫非常紧张他,聆语楼的杀手随时可能出现,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
不过霍松声没戳穿,而是问了句:“那先生怎么说,跟我一道回去?”
林霰点了点头:“走吧。”
霍松声下榻的客栈离这里不远,街上人多,所以走得缓慢。
到了客栈,一言不知从哪座房顶上跃了下来,当真如林霰所言:“先生,街上没找到你,我便先回来等了。”
林霰应了声,随一言回房。
“等等。”霍松声却叫住他,“先生不一起听听吗?”
林霰的目光微微一抬:“不了,我对此事不感兴趣。”
霍松声直接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往自己房间带:“那你对什么感兴趣?过来,你也听听。”
春信留在房中,以为只有霍松声一个人回来,不料门一开出现一群人。
他摸杯子给大家倒茶,门关上,那女子再次跪了下来。
“将军在上受小女子一拜!”
这动不动就跪人的毛病让霍松声头疼。
樊熹搬了个凳子让她坐下,说道:“你有何冤情,原原本本说给霍将军听,将军自有定夺。”
春信把水摆在她面前,不知发生了何事。
樊熹与他也是旧相识,耳语几句将晚上的事情简单讲了。说着扫了林霰一眼,然后春信对他点了点头。
林霰自觉地站在一边,有心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所以霍松声一开始便将他忘了。
霍松声问那姑娘:“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主?”
“小女李暮锦,长陵人,十三岁随父定居遂州。”李暮锦攥紧双手,牙关咬着,杏似的双眸中生出深深恨意,“小女要状告前遂州知府燕康,掳掠民女,逼良为娼!”
大历朝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怎么也得好几万人,霍松声常年待在漠北,特别是地方官,并不能认全。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看向樊熹:“燕康?”
樊熹说:“我调来遂州后,燕康便去了长陵,首辅大人亲点的内阁大臣新员。”
霍松声应了一声:“你接着说。”
李暮锦说道:“我父亲李同光是遂州城防司的教头,去年父亲退离城防司,临走前,邀请同僚来家中做客,前任遂州知府燕康也前来赴宴。”
“那日酒过三巡,母亲吩咐我去备茶。及至中途,茶室的门突然被人撞开,燕康将茶室当作茅房,走错了地方。我给他指条路,临走前他问我,今年几岁,可许了人家。我虽觉得奇怪,但也一一回答。”
前任遂州知府燕康快五十岁了,家中一儿一女,凑足一个好字。他在任期间政绩不错,办了不少惠民的好事儿,其中有一项就是压了遂州盐商范思年的价,转而让利给百姓。这事燕康的前任没谈拢,撂挑子摆那儿了,燕康上任之后,不到三月便办成了。那之后燕康的好名声便打下了,一直到他离任,其在遂州的口碑都相当的好。
送别宴后没过久,李暮锦外出时偶遇了燕康,燕康提出请李暮锦去茶馆喝茶。毕竟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李暮锦也信任燕康的为人,稍作犹豫便答应前往。
那一顿饭,燕康细细打听了李暮锦的喜好、爱吃什么饭菜、读过什么书,最后用一句话打消了李暮锦的疑虑:“家中不成器的儿子到了婚配的年纪,与小姐刚巧年龄相仿,便想多了解一些。”
李暮锦这才明白,燕康是来说媒。
她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被说的红了脸,羞赧道:“大人,此事您与我父亲商讨吧。”
燕康笑道:“你父亲那里我自然会去说,但我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小姐若不介意,我现在就叫家中小子来与你见一面,你们若觉得合适,我再备礼去贵府提亲。”
李暮锦面露难色,直言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见。
燕康却说择日不如撞日,如果李暮锦确实不放心,他现在就差人去家里将李同光也请过来。
李暮锦推诿不过,想着父亲也要来,便同意了。
茶馆不是谈正事的地方,燕康将宴席设在羽花楼,带着李暮锦先过去等候。
遂州城有两座名楼,都是吃酒的地方,一座叫羽花楼,文人墨客、官府政客偏爱来此叙话谈天。还有一座叫踏春楼,顾名思义,那是富家权贵夜夜笙歌的地方。
两座楼隔着一条街,一东一西,离得很远。
羽花楼常年为燕康留一个雅间,供他宴请宾客。
李暮锦只记得自己和燕康在雅间内等了片刻,喝了一壶新采的红茶,之后困意萌生,竟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
李暮锦是在踏春楼色彩浓艳的大床上醒来的,当时浑身未着寸缕。
她惊恐万分地看向床中央铺着的一块绒布,中间点点落红是她的贞洁。
此时门开了,一个衣着暴露的美丽女人走了进来。
她丢给李暮锦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对她说,里头是她卖身的钱,钱是恩客给的。
可李暮锦甚至不知道她的“恩客”是谁。
李暮锦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明明去了羽花楼,为何会出现在踏春楼。是谁将她卖了,又是谁买了她。
唯一的答案在燕康身上,她靠着这点念头,跑去燕府找燕康。
可守门的侍从将她拦住,告诉她,大人今日在家处理了一天公务,根本没有离过府。
李暮锦浑身力气骤失。
她软坐在地,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圈套,燕康给她画了一个圈,定好了价,不用出面便收了渔翁之利。
泪水顺着李暮锦精巧的下颌缓缓落下,她耸肩哭泣,说道:“我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可父亲忌惮燕康的权势,无法替我做主……我本想一死了之,可父亲替我找好了相公,说我已经够让他们蒙羞,要死也要到了夫家再死……”
樊熹离李暮锦最近,尽管男女授受不亲,他还是将手置于李暮锦肩上,安抚地拍了拍。
“将军!”李暮锦又跪了下来,“我死不足惜,可我不能让燕康逍遥法外。他如今去长陵享受荣华富贵,可世间不知还有多少如我这般的女子正在被人羞辱……霍将军,这遂州城已经烂透了,靖北军自老王爷开始就是正义之师,您现在是靖北军的主帅,除了您没人能救我们了!”
说来好笑,戚家被钉在耻辱柱长达十年之久,可十年来,又总有人把霍松声与靖北王放在一起比较。早些年骂声要响一些,说霍松声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懂,空有满肚子兵书,到了战场上一点儿使不出来。近年来骂声要少一点,百姓明面上不敢议论,背地里常说如果靖北王当年不那么一意孤行,兴许回讫早已归顺,边境也早就安稳,哪里还有霍松声的事。
李暮锦说的没错,靖北军是正义之师,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但那都是曾经。后来赤雪埋骨,戚家污名满身,成了无人能道的忌讳。
如今这些话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着实令人意外。
霍松声勾起嘴角,端着下巴说:“戚时靖可是当年溯望原之战的罪人,你明目张胆称他为正义之师,就不怕传出去会掉脑袋么?”
李暮锦说:“昔年靖北王大败回讫,凯旋回朝,长陵城中万人空巷之景历历在目。回讫是大历的头号劲敌,当年之事老王爷和皇上都有各自的顾虑,岂是后人三言两语能够置喙。不论如今世人眼中是否还有靖北军,可还记得老王爷,对我来说,老王爷治下的靖北军英勇善战,是当之无愧的草原英雄。”
霍松声忽然被溯望原上的风雪迷了双眼,恍惚间看见十岁的自己。
那天晴空万里,班师回朝的靖北军刚入城门,家丁便将信传入了侯府。
霍松声心急见戚时靖,不等他那同样也在等信儿的爹,匆匆便跑了出去。
吴伯跟在后面边追边喊:“小侯爷!二公子!你们慢点儿跑,街上都是车马,伤到哪儿我可活不成咯!”
长陵街头人山人海,仅留了一条窄道供军队行走。霍松声跑了很久,也很远,然后一头撞进戚时靖宽广的胸膛里。
他被战场上勇猛无敌的“杀神”抱起来,被粗粝的大手狠狠揉脑袋,被扛上肩头享受专属于靖北王的荣耀。
那时霍松声的志向还不是做将军,他更喜欢读书写字,时常同戚时靖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说长大了要去军中做军师,指挥靖北王上阵杀敌。
而那时的戚时靖总是笑着答应,说会等霍松声好好长大。
霍松声确实好好长大了,十年寒窗,就等第二年参加春闱。
他替自己规划好了人生,科举、入仕、先入翰林、再入内阁,等他在朝中站稳脚跟,便向皇上求个恩典,让他去漠北做靖北王的军师,为大历稳固江山。
可他等来了什么呢。
那年的溯望原冰雪连天,鲜红的颜色烧灼了霍松声的眼睛。
三天三夜,他找到了他的英雄,却拼凑不出戚时靖完整的身体。
霍松声脸色一沉:“这件事我知道了,姑娘若无去处就先留在客栈吧。春信,帮她开间房。”
春信立刻去办。
樊熹说道:“若李姑娘所言非虚,燕康一事恐怕牵连甚广。将军,你可想到对策?”
霍松声却反问一句:“李暮锦说的羽花楼和踏春楼,你听得耳熟么?”
樊熹其实在李暮锦甫一提及羽花楼时便想到了一个地方,他点头道:“长陵的飞仙楼与清欢阁似乎异曲同工。”
霍松声沉声说:“我要走一趟。”
这时,一直靠在墙边看着窗外树影的林霰动了动。
他方才没出声,可能是头疼,不停用指关节顶着眉心,那块皮肤原本苍白,此刻被他弄出一点红来。
霍松声才注意到他,多的话也不说了。等春信回来,让他带李暮锦去房间,樊熹也被他支走。
房中仅剩林霰,他放下手,说道:“我也回去了。”
霍松声没让他走,而是问:“那位李姑娘所言,先生觉得是真是假?”
林霰直言:“不知道。”
霍松声站起来,走到林霰身边来将窗户关上:“先生从都津而来,可曾在都津见过类似的踏春楼与羽花楼?”
这次林霰没再一问三不知了,很快给了回答:“有过。都津也有两座酒楼,名为纵声楼和玉子阁,一座寻欢,一座宴客。”
太巧了,仅仅是三座城便有类似的酒楼存在。
霍松声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一顿,突然转过头来冲林霰一笑,打趣道:“先生去过吗?”
林霰大约是没想到霍松声会这么问,哑了一瞬,旋即僵硬地说:“没有。”
霍松声盯着他看,似乎想要分辨真假,但从面上确实看不出来,只好作罢。他站直身体,若有所思道:“也是,先生这身体,怕是无法寻欢作乐。”
林霰没有太大反应,他自动忽略霍松声的话:“将军打算去一趟踏春楼吗?”
“不啊。”霍松声笑了笑,“我要去的是羽花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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