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墨汁的棉絮压在青州城头,十五岁的风栖蜷缩在城隍庙坍塌的梁柱后。他蓝发间结着冰绺,在呼啸北风中簌簌作响,灰瞳倒映着远处酒肆晃动的灯笼——那是他永远够不到的暖色。
破麻衣下露出的脚踝覆着紫红斑块,脚趾被冻得蜷曲如枯枝,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烙下血印。
"蓝毛妖怪又来偷供果!"庙祝抄起扫帚劈头打下。
风栖踉跄着撞翻香炉,香灰扑进他裂开的唇角。五日前米铺掌柜用秤砣砸他额角时也是这般骂声,如今那道刚恢复的伤口又渗出血珠。
子夜的风裹着碎雪灌进衣领,风栖在城郊乱葬岗的碑林间蹒跚。远处野狗撕咬尸骸的呜咽声忽近忽远,他摸索着扒开覆雪的枯草,指尖触到半块馊硬的饼——前些日子被包子铺伙计踹翻时获得的战利品,灰瞳映出天际盘旋的寒鸦。
"灰眼睛的丧门星!"
"克死爹娘还不够?滚出村子!"
记忆里的咒骂与风雪绞成旋涡,风栖栽倒在雪堆中时,恍惚看见染坊后院那株老槐树。八岁那年他躲在树上偷看灯市,糖画碎屑落在草鞋上像星星,直到女童尖叫着指认他是妖怪。树杈断裂的咔嚓声混着脊背撞上石臼的闷响,人群举着火把围拢时,他蜷缩着数清三十七道伤口。
雪片割着脸颊的疼痛逐渐麻木,风栖的指尖在积雪下触到温热——那是他最后一丝体温在消散。
在荒芜的破庙残垣之间,一堆火堆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的火焰仿佛在诉说着夜的寂静与孤独。
风栖在剧烈的咳嗽声中缓缓苏醒,四周一片漆黑,唯有这火堆带给他一丝温暖与光明。
少年正蹲坐在火堆旁,手中拿着一个豁口的陶罐,小心翼翼地煮着雪水。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少年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辉,让他的面容显得温柔而坚毅。少年的眼神专注而深邃。
火堆前的身影蓦然回首,
风栖呼吸一滞,少年墨色长发用草茎胡乱绾在耳后,脸上泥灰被汗水冲出沟壑,却遮不住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眉似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翘,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将鼻梁投出一道凌厉的影,偏偏唇色如三月桃花——分明是泥垢也掩不住的惊世容貌。
可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破旧的灰布薄袄,布料早已褪色发硬,袖口和衣襟磨得毛边翻卷,露出几缕发黑的棉絮。衣襟处用粗线歪歪扭扭地缝着补丁,针脚粗糙得像蜈蚣爬过的痕迹。裤子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脚上是一双有裂口的布鞋。
“你醒了"
风栖被这声轻语惊得脊背绷直。他猛得一惊,侧过脸,几缕泛着蓝色光泽的发丝勾住睫毛,在眼睑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这个本能的遮掩动作太过熟练。
灰雾般朦胧的瞳孔尚未完全聚焦,耳畔已炸开层层叠叠的讥笑:"灰眼妖怪!"灾星!"山妖变的……"
那些记忆里的唾沫星子仿佛正顺着后颈往下淌,他喉结滚动着咽下颤抖,攥着粗麻袖口的指节泛白。
安久惊道“好漂亮的眼睛啊,就像是银霜淬就的琉璃” 。
风栖霎时怔住,灰眸如雾霭翻涌的深潭,睫羽颤动间跌碎经年冷雨。这双被世人厌作妖瞳的灰眼睛,此刻竟被少年比作银霜淬就的琉璃,平生头一遭,有人将月光揉进他锈蚀的眸底。
我叫安久,取'长久平安'的痴念。“你呢?
"风栖...随风而栖”少年将头微微抬起。
语毕,风栖低下头垂眼看到自己缠满布条的身躯,那些染血的麻布像蛛网般覆盖着全身,风栖抬起手,下意识的就要扯下
"别呀!"安久从火堆旁惊起,手还攥着半块烤焦的麦饼。可安久还是晚了一步,随着布帛撕裂的脆响,映入眼帘的竟是泛着珍珠般光泽的皮肤,昨夜深可见骨的伤口处,竟连道疤痕都没留下。
风栖手上的动作恍惚间戛然而止,后知后觉的悔意瞬间涌上心头,他看着安久下颚紧绷的线条,忽然发现呼吸凝滞时连胸腔都泛起细密的刺痛:那骤然凝固的眸光深处,是否正冻结着惊惧的涟漪?
安久将要阻止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少年秀美的眉弓倏然聚起,黑色的瞳孔微微震颤着,目光反复在风栖完好无损的皮肤上游移——他分明记得当时蜷缩在雪地的少年浑身浸着血水,破碎的衣衫下皮肉外翻的伤口此刻竟了无痕迹。
安久喉头艰难地滚动,抬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眶:"难道当时...是我看花了眼?
风栖的指尖微蜷,声音像飘落的银杏叶:“我从小自愈能力就异于常人,寻常伤口半日就可恢复……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补上一句“不是妖怪”
尾音尚未消散在空气里,睫毛轻微抬起,却始终未敢触碰对方的神情。
安久眼睫轻颤,眸光如星火乍燃般倏然亮起,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当真?这……这未免也太神了!"
他的目光流转过对方光洁的肌肤,喉间溢出声轻叹,这般造化——"尾音裹着艳羡坠入空气,连呼吸都染上几分向往的涟漪。
风栖眸光一动,他猝然仰起脸,风掠过眉梢时,那双灰瞳如雾中惊起的寒鸦,瞳孔震颤着映出天光与对方的身影——惊愕的碎芒在虹膜边缘炸开,接着是春溪破冰般的柔光漫过瞳孔,最后所有情绪凝结成的银丝,攀着低垂的睫羽蜿蜒而上。他张了张嘴,却只听见喉结滚动的声音,下颌紧绷的线条泄露着拼命克制的震颤,直到眼眶承受不住愈发沉重的光晕,终于让一滴破碎的水色坠在灰蒙蒙的瞳仁上,晕开半生未遇的暖意。
他本已蜷缩在世俗的阴影里,却意外被阳光般的目光包裹——那些曾预判的鄙夷与驱逐,竟化作惊叹与仰望的星火。"
安久的视线猝然撞上风栖浅浅泛红的眼眶,那层薄薄水光在暮色里微微晃动,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
他呼吸一滞,慌乱在眼底晕开,喉结滚动着吞咽下所有揣测,指尖无意识地蜷进掌心:"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风栖的睫毛微微垂落,低头道"没……不过是沙子迷了眼。"
安久紧绷的肩线刚松懈半分,喉间尚未落稳的气息陡然又提了起来。"疼得厉害吗?让我看看......"
尾音未落已倾身向前,凌乱的鬓发随着动作轻颤,"吹一吹总会好些。"
风栖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近激得脊背僵直,原本流畅的声线生生断裂成细碎音节:"不、不用"他仓促错开视线
“真的不用吗?"他尾音带着迟疑的轻颤,风栖垂首,下颌线条随着点头的动作绷紧又松开。
"那行吧。"安久突然抬高声调"哦,对了——"他猝然停顿"你的伤既然己经好了...你要离开吗……话到最后几个字时忽然失了气力
风栖的呼吸声消失了片刻,喉结滚动时声音轻得像雪片坠地:"我…能留在这吗?"
只一瞬,安久眸中碎光就如星子迸溅:"当然可以呀!
风栖心间尘封的灰烬,悄然间在暗夜里跃动星火,陨落的星辰似乎于眸底重新织就银河,而唇角早已无声坠入月牙的弧度,可那笑意尚未漫至眼底……
记忆里尖锐的童声便刺破幻象:"灾星!滚远点!"他看见自己映在雪水里的倒影扭曲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嘴角残存的笑意凝固成苦涩的痂。心下暗思:栖于此地的风,可会吹散他的北斗星辉?"
可少年眼角未褪的期待如春藤般缠绕上来——那刻意藏起的孤寂太过熟悉,恍惚是去年深冬他在雪地里拾到的那只断翅寒雀,明明瑟瑟发抖仍要仰头冲他啾鸣。
安久唇角是尚未散去的弧度,望着残破的屋檐,指尖摩挲着落灰的窗棂道:“往后这儿就是咱们的落脚处了,这荒僻地方少有人来。吃食虽没着落,总能有法子对付。”他忽而转身,眼底映着远处城郭的轮廓:“过些时候就到新春了,那时街市最是喧闹,趁那几天上街讨钱,许能多攒些铜板...你可愿同去?”
风栖垂眼苦笑道:“就我这模样跟着,怕是连一文钱都讨不来。”
话音坠地时,安久喉头动了动却未出声,只听得穿堂风掠过佛像前的蛛网。他才攥紧袖口道:“这两日我多接些跑腿的活计,待凑足银钱,咱们也一起迎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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