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镇,坐落于大唐河西道凉州以西,隐匿于塔格沙漠深处三千余里的山坳之中。此地远离繁华长安,地势险峻,出入艰难。早年,这里是流放案犯与盗匪的荒僻之地,镇民自幼习武,以暗杀为业,换取赏金。随着名声远播,那些富庶之地的达官显贵纷纷不惜重金,聘请山雀镇的杀手,替他们铲除眼中钉。
夏末时节,青草萋萋,杏树枝头硕果累累,压弯了枝条。孙传尧懒散地倚坐在树荫下,一袭浅蓝色单衫衬得他身形修长,外披的灰纱单袴随风轻扬,衣袂间零星点缀着几片落叶,仿佛与这夏末的景致融为一体。他眼眸微阖,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乌黑的长发松松束起,垂落于颈后,随风轻轻摆动。怀中揣着两颗杏果,果香隐隐,与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交织,竟生出几分慵懒的闲适。
一阵凉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几片落叶翩然坠下,落在他的肩头。孙传尧微微蹙眉,缓缓睁开眼,眸光如寒潭般深邃冷冽。他抬手将手臂枕在脑后,目光懒洋洋地投向远处的练武场,神情淡漠,仿佛世间万物皆与他无关。
练武场上,刀光剑影交错,武者们的呼喝声隐隐传来。褐衣男子手持单刀,攻势凌厉,刀锋直逼对手咽喉;青衣少年步伐轻盈,身形如燕,手中钝刀格挡间,竟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的杀气。两人你来我往,刀锋相击,火星四溅,场面一时难分高下。
孙传尧静静看着,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颗杏果,指尖轻轻摩挲着果皮,目光却始终未从练武场上移开。风起时,他的发丝随风轻扬,衣袂翻飞,整个人仿佛与这天地融为一体,既疏离,又孤傲。
场边,一名年轻侍者四下张望,目光最终落在孙传尧身上。他快步走近,语气冷淡:“蒋安丰有事找你,现在去府邸见他。”
蒋安丰手下的侍者,多是武艺不精之人,被安排做些杂务。孙传尧收回视线,瞥了一眼侍者那浓密的黑发与冷漠的嘴角,兴致缺缺地应道:“知道了。”
侍者闻言,转身离去,衣袂随风轻扬,背影中透着一股不屑。这些侍者向来瞧不起孙传尧这样的杀手,觉得他们身上沾染了太多的血腥气,连衣衫都仿佛带着死亡的气息。
孙传尧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漠。正如那些整日在练武场挥剑的杀手,瞧不起这些侍者的软弱无能。谁也不知道,若是换了位置,自己又会如何。
凉州刺史府在山雀镇设了县令一职,名义上管理小镇治安,实则毫无实权。镇内大小事务,皆由蒋安丰一手掌控。蒋安丰不仅是山雀杀手的组织者,更是他们的联络人。
蒋府坐落于山雀镇一隅,幽静雅致,廊道曲折,花丛遍布。孙传尧踏入前厅,厅堂内坐着一位面容清瘦、身形精干的男子,正是蒋安丰。见孙传尧进来,蒋安丰微微抬手,示意其他侍者退下。
屋内茶香袅袅,氤氲在空气中,却掩不住那股凝滞的沉重。蒋安丰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瓷茶盏,目光如深潭般幽暗难测。他抬眼看向孙传尧,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
“我这里有任务,需要你去执行。”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语气中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这次你要去的地方是长安,要杀很多人,也很危险。你……想去吗?”
孙传尧站在堂中,神色淡然,仿佛对蒋安丰的话并无太多波澜。他微微抬眸,目光如寒星般冷冽,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讥诮:“我何时怕过危险,这一次是为谁做事?”
蒋安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轻笑一声,将茶盏轻轻放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为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做到。”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孙传尧面前,目光如刀锋般锐利,“长安城,天子脚下,危机四伏,你……可敢接?”
孙传尧沉默片刻,眼中寒光一闪,随即轻笑出声,声音低沉而冷冽:“我是一个杀手,生死由天命,何况皇族与我有世仇,没有理由不去长安。”
蒋安丰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抬手拍了拍孙传尧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很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你自小在剑术上天赋过人,让你去执行任务,我很放心,到长安之后,去城南客栈,找一个叫齐戈的人。他在城内有地下暗网,势力不小,一切听他安排,十日之后动身。”
孙传尧问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放心吧。”蒋安丰站起身走到孙传尧身前,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缓声道:“路途遥远,会耽搁些时日。不过,我想一年之后就能回来。”
孙传尧走出府邸,蒋安丰的言语让人觉得虚伪可笑,不过孙传尧并没有奢望这次去长安,能有几条命回来。
孙传尧出生在南方宁州的龙岩国,拥有龙炎血脉。十四年前,宰相钱弘南与龙岩国国王不和,假借天象判断拥有龙炎血脉的人心怀弑君犯上,逆天之命的想法。同时当朝柳皇后拥有龙炎血脉,亦被宫内小人构陷携子谋逆,致使皇帝李珣赐死柳皇后和两位皇子,残杀龙岩国城内三千余人。当时孙传尧只有三岁,成为了孤儿,断断续续记忆,记得眼见之处尽是杀戮,也成为了儿时的梦魇——
府邸门前数十名男子被按倒在地,发髻松散,面容憔悴,每位男子身旁站着一位刽子手。行刑官下令,刽子手砍刀齐落,斩下他们的头颅。酒楼商铺被蛮横的将士纵火烧毁,剩下焦黑的房梁屋架,摇摇欲坠。老者幼儿被铁链绑缚,拖出城外。咒骂,哀嚎和哭泣之声不绝于耳。
孙传尧年幼,侥幸逃出城外,在宁州边界,跟随各路乞讨者走了很久,直到被蒋安丰收留,传授武艺,长大成人。
所以,孙传尧能够活到现在,已经足够幸运。
其实,孙传尧并没有整天想着报仇,长安离自己太遥远。钱弘南又在七年前病老过世,晚年执掌宰相大权,一生荣华富贵,死后以国公礼安葬献陵。接下来,如果复仇的对象是李珣,那个残暴无度,视人命为草芥的昏君。皇宫这么大,恐怕自己刚闯进去,还没有找到人,就被侍卫发现,押往大理寺治罪。不但复仇无望,还会被其严令处死。所以这些年来,孙传尧认了命,不想着去长安,蒋安丰让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至于仇恨那是皇族欠下的血债,它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这种日日夜夜反复叨念的痛苦,深深刻在心里,无法磨灭。
次日,晨光熹微,孙传尧如往常一般踏入武场。与邱泽一番激烈对战之后,两人皆是汗流浃背,手中的刀也渐渐沉重。最终,他们同时收势,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下兵器,走到武场边的石阶上坐下休息。
邱泽面容黝黑,因方才的激战而脸色泛红,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他身材魁梧,肩宽背阔,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西域小镇武者特有的豪迈与直率。与山雀镇的其他武者相比,他的外貌更贴近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仿佛天生便是为这片荒漠而生。
而孙传尧则截然不同。他身着粗布衣衫,浅色裈裤,身形瘦削,面容白皙如玉,与邱泽的粗犷形成鲜明对比。尤其是他持刀的右手,虽伤痕累累,却依旧修长有力,指尖微微泛白,仿佛从未沾染过尘埃。他的容貌清丽秀逸,眉眼间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温润之气,与这西域小镇的粗犷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和谐。
孙传尧低头抓着手里的竹刀,指尖灵巧地在手柄处缠上布条,动作细致而专注。缠好后,他抬眸看向邱泽,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你的剑术长进不少。再这样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会输给你。”
他的声音清冽如泉,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却又透着一丝真诚。邱泽闻言,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孙传尧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微微晃了晃。“你不用对我说好话,和你比差得远了。”
孙传尧没有答话而是将低着头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左臂旧伤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骨缝间游走。他咬紧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间的闷哼。
"阿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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