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山上带回来的黑衣人倒也争气,硬是凭着一口气撑了下来,此一回死里逃生显然让他有了彻悟,倒是没费多少功夫便问出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线索。
比方说他们的少主是个武痴,但痴得还不是那么敬业,所以身边养了一堆绝色女杀手,个个腰肢柔软心如磐石,白日清冷孤高,夜里柔情似火。
虽然易小凉深刻地怀疑这个连自家少主衣角都摸不到的黑衣人是如何知晓此等秘事的,但又怕一记窝心脚将他好不容易苟下来的命给踹上奈何桥,只能用眼神剜了他:“武痴跟好色倒不见得不能共存,说点有用的,你少主叫什么总该知道吧?”
当朝宰辅杜弘之之子,那么就是说,宋家原本身后的靠山不仅仅是盐铁使了,往上溯过去竟是当朝宰辅。
易小凉又将账册的事情与苏无回说了,苏无回翻了一遍账册:“小凉,你如何打算的?”
易小凉摇摇头:“我还未曾想好,小师兄你也晓得宋雪人是个什么脾性的,虽然瞧着块头挺大,可其实比丢丢稳重不了多少,当时那种情况下,这东西若是搁在宋雪人身上,只能将他变成一个活靶子,可若换成是我,起码还能够自保,所以我才答应了宋万棠,可……”她有些无力,“有些事情并非我能做到的。”
“这般想便对了。”苏无回本怕她热血一上头便不管不顾,如今听她这么说反而松了一口气,道,“莫说是你,朝堂上有多少官员都做不到此事,甚至连当年的御史中丞谢远谢大人都搭上了性命……这本账册中牵涉的多是杜弘之的党羽,可羽毛再漂亮,不要时狠心拔了便是,若不能一击毙命只怕是后患无穷,况且,如今并非合适的时机。”
“依照小师兄看,何时才算是合适的时机?”
苏无回从前从不与她谈论庙堂之事,无非是想着她安于江湖之远,左右那些事情同她没甚么干系,如今事情赶到眼前了,也便简而言之:“今上年事已高,杜弘之只手遮天,而太子自立时起便处于虎狼环伺之中,此时态度模糊多半是假象,只待将来势稳,必然着手重布棋局,这将是一个极好的拔除杜党的契机。”
“倘若……”易小凉没再说下去。
苏无回却明白她要说什么:“倘若是最糟糕的境况,只怕是这些东西永远都没有再见天日的那一天了。”
正说着时候,鸽亭的师兄在外头叩门,说是收到了老夫人的回信,便立时给少庄主送过来。
易小凉拆了信,终于晓得阿奶此番回信为何会间隔如此之久了。
她目瞪口呆地瞧着手中一沓子快能订成话本册子的信笺,头几页上,阿奶“乖乖心肝儿”的寒暄大半天,中途又提到在外头瞧见人家比武招亲的,一时兴起,画成了连环画给她,也不知是为的什么。
只剩最后两页信笺时,终于才依依不舍地入了正题。
“若说你爹同贺知江有什么干系,我倒是想起来他们究竟是如何结下梁子的,说起来此事还跟灵犀门有些牵扯。当年叶犀满江湖追杀叶灵的时候,你娘瞧着叶灵身怀有孕十分可怜,曾收留过她一阵子,贺知江与叶犀知道了便上门来要人,让你爹给打发了,从此以后贺知江这小儿便到处寻我们涑河山庄的麻烦。”
竟还有这么一出缘由。易小凉捻着信笺,抬头对苏无回道:“小师兄,你说,如果当年江沉云未曾离开山庄,他是不是就能遇见叶灵了,后头那一些事情,结果可会有不同?”
“或许吧。”苏无回亦叹了声,“人生如棋局,牵一发动全身,看着寻常的一个抉择后头,都可能是翻天覆地的境遇。”
可际遇如此曲折,每一环都扣在了错的地方。
信里继续道:“至于你说的旁人,我想了想,大约只有永熹十年,几大门派联手截杀沈景遇、周鸢夫妇一事了。当年在鹤归楼,沧音教,饮月山庄,江沉云皆有参与此事,至于宋云峰,虽没出几分力,倒是占了不少便宜,沈家家势颇丰,沈景遇死后,一应金银钱财都入了宋云峰囊中。”
几大门派为着什么截杀沈景遇夫妇,阿奶却是未提。
沈景遇的生平,这些年易小凉多少是有所耳闻的,沈景遇是少年天才,惊才风逸,可死前却一朝跌下神坛,声名狼藉,为江湖众人不耻。如今是永熹二十四年,距离沈景遇被截杀在鹤归楼,已过去了十四年。
而这些年里,此事的根由被渐渐遗忘,只留下了沈景遇身后的骂名,后来那些凑上去踩一脚的,也不过是踩个热闹,却不知道为何要去踩这么一脚。
易小凉捏着下巴,当年沧音教与饮月山庄便能代表着大半个江湖的立场,再加上江大公子孟小三郎这些江湖上风头正盛的一辈,沈景遇被他们联手截杀,绝对不会是简单的个人恩怨。她又仔细瞧了一遍信笺上提到的鹤归楼截杀几句,里头没提到老纨绔,可若是老纨绔未曾参与截杀,为何也会收到这八字拜门帖?
易小凉此时心里已如一团乱麻,搁下被她捏得皱皱巴巴的信笺,道:“小师兄,我出去透一透气。”
往街上晃荡了不远,在一处茶棚子里又遇着说书的,此一回说的是《演武会冠群雄》,她想起从前听过的《五围缚星楼》里头的姜遇来,如今想起来竟同沈景遇这不长不短的一生颇有几分契合。
从前歌楼那个说书的年事已高,说的几段戏都跟老太太的门牙似的摇摇欲坠,里头少不得要穿插几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易小凉此时只觉得比听他说的书还叫人如鲠在喉。
“易姑娘。”
正出神时又听有一道女声唤她名字,心道临原城竟有如此多旧人么,回过头去瞧见一辆马车在身后停了下来,车辕上坐着那个美艳嚣张的花易落,她跃下车来,往车身上一靠,风情自来,“真是巧的很。”
“花执教使”四个字已经在易小凉嘴边了,却又止了回去,涑河山庄与归云教如今只能是对立之势了。
花易落似是早有预料,右手轻轻叩着车身:“怎么,才几日不见,这是要刀剑相向了?”
易小凉原地站着未动,可心思早百转千回了,老纨绔失踪与归云教的拜门帖有关,可当日叶犀带人围上涑河山庄的时候,花易落也曾在将晓剑下救过她,思量几番,遂只问道:“花执教使有何贵干?”
“我还当你要动手。”花易落风过无痕般笑了笑,“没甚么,有东西还你。”
果然是那一枝挽春久。
易小凉捏着发簪,忽然紧盯着花易落:“执教使可知道我爹的下落?”
“你爹?”花易落一只手钩住马鞭,风微起,垂在外头的车帘晃了晃,“教主确然要往涑河山庄送过拜门帖,可是中途却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所以你爹收到的帖子不是归云教送的,我自然也不晓得你爹在哪里。”
“那汗青万卷,寒铁三尺,究竟是甚么意思?”
“这八个字是甚么意思……”花易落重新坐回车辕上,“过些日子你去孔雀山,孟寒树那老匹夫恐怕等不及要昭告江湖了。”
“我还有一句话想问姑娘。”见马车挪动,易小凉握着挽春久上前一步,“若沈昔人让姑娘去涑河山庄送那拜门帖,你会去吗?”
“归云教的执教使唯教主之命是从,但有违抗,轻则入锥骨牢,重则废去全身功力,断尽筋脉。”花易落给了易小凉一个“你觉得呢”的眼神,扬起鞭子一抽,留了一句,“所以说,往后见着归云教的人,可不要手下留情。”
马车驶出长街,里头传来一声咳嗽。
花易落头也没回,嗤笑一声:“人你也见着了,死而无憾了?”
*
易小凉回到四海客栈时,宋沉舟已经等了她许久了。她看着堆在桌上的包裹,问:“你这是做什么?”
宋沉舟两只手扽着包袱角儿:“小凉,我……我想过了。”他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我还是打算不去涑河山庄了。”
见他不似一时兴起,易小凉认真道:“为何改主意?庄中师兄弟你都认得,你去了并不会觉得拘谨。”
宋沉舟摇摇头:“小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从前我依靠着爹爹,后来是大哥哥,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总该学着自己往前走,我总也能靠自己活在这世上的。”
一个人。易小凉忽然想起花易落那一句“你若要问宋千帆的死活,我从不曾错杀过人,不过是哄一哄宋万棠罢了”。也许宋万棠早就猜到了,他应当也绝望过,后悔过吧,所以他告诉自己宋千帆还活着,久了,就真的信了。
心思单纯的人执拗起来,连用马拉的机会都不曾留,易小凉将宋沉舟送到客栈门前,宋沉舟回头道:“小凉,那我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易小凉忽然觉出一丝怅惘别情,与他认认真真抱了个拳。
少年挽起包裹搭在肩上,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远方。
后会有期,宋雪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