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色尚且朦胧,因着认床,易小凉醒得十分早,伏在酒楼二楼窗口张望,这酒楼地段十分好,能瞧见不远不近的长街景色,一副慵懒模样。
留水大街上行人疏落,只一些赶早进城来售卖菜果的,此时已挑着空担要出城,有些个不急着出城的,便捡个茶棚子坐了等着早市开市。
两旁铺子皆在洒扫预备迎客,小二端了水朝门外走,眼睛还未睁利索,许是因着没睡醒,倒水时候将盆也一起扔了出去,惊了门前正扬着爪子拨弄一团绒儿的猫儿,猫儿扭头灵巧地跳到一旁架子上,左顾右盼了片刻,又懒懒地跃了下来。
身后开门声吱呀,脚步声在身后停了,易小凉道:“小师兄如此惫懒,此时才起床,可错过了这人间好景。”
“终究是叫你拿住我的短处了。”苏无回也走到窗边站着,“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你这般喜欢这寥落稀疏的街道,难道不是人烟起时才热闹么?”
“小学究此言差矣,天下间城市街道,睡时冷清,醒时喧嚣,只这将醒未醒时,才最舒心安逸,能瞧见许多蛰伏的人间烟火。”
“你皆有理。”苏无回从袖子里拿出一柄扇子来,“前几日我在市集上瞧见了这柄扇子,花里胡哨的,我觉得十分合适你。”
全封安都晓得,涑河山庄的少庄主有八个字的信奉,一句花里胡哨,一句吊儿郎当,什么没用处她就喜欢什么。
这扇子过眼便知是上好的材料,扇骨笔挺,两边大骨上镶嵌螺钿,是一幅五光十色的蜻蜓停花,抖开来是黑底洒金的扇面,华丽大气,又缀了触手生温的玉坠子,刻的是那塘里鲤鱼模样。
“好扇子。”易小凉当即眼里放出光来,喜欢得紧,“实在是漂亮,多谢小师兄。”
“明日饮月山庄喜宴怕是不许带兵刃,这扇子可将就做兵器,与你防身。”
易小凉惊喜抬眼:“小师兄不捉我回去了?”
苏无回叹气:“我可有法子不依着你?若我不依着你,恐怕又要在这四海酒楼睡两日了,待我醒了,且不知你又跑到何处去了。”
易小凉狗腿地抖开扇子替他扇风。
“不过,饮月山庄是下了请帖的,没有请帖恐怕是进不去。”
易小凉伸手指了指前头街上渐行渐近的一行人:“送请帖的人来了,你瞧。”
这一行四人朝着四海酒楼行过来,全都着了一样的粉色衣裳,十分扎眼,走在前头的是个姑娘,瞧着有十六七岁模样,身后有酒楼的伙计从车上卸了他们的箱子抬进来。
方才出房门的易丢丢满眼羡慕神色,揉揉眼睛:“这是什么门派,他们的衣裳可真好看,仙气飘飘的。”
“神龙帮。”
羡慕瞬时换成嫌弃:“这名字也忒俗气了。”
苏无回欲言又止,易小凉知他忧心什么,便先道:“放心,我不与他照面。”
苏无回点点头:“如此,我便放心回去了。”
“小师兄要走?”
“此番来枕江本就是寻你这个少庄主回去的。”苏无回甚是无奈,“你既不愿回去,山庄事多,总不能没人照料。”
易小凉瞧着苏无回,自阿奶从血泊里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捡回去,已七年有余,老纨绔曾夸他少年老成,直而不倨,广而不宣,是个极好的性子。许多事情他打理得比她好,她倒也乐意当个甩手小纨绔。
苏无回又道:“我将丢丢留下,只是你此番行事,切记万分小心。”
易丢丢抢道:“放心吧,师兄,我来照顾小师姐。”
易小凉道:“正是有你从旁照顾,小师兄才益发忧心。”
易丢丢:……
苏无回这一走,易小凉与易丢丢双双觉得无聊,虽说他在时也不见得多有趣,可不知为何,他一走,易小凉连与易丢丢斗嘴都提不起兴致来,遂大眼瞪小眼消磨了两日。
此日天光一亮,易小凉便束了发作男子形容,翘着二郎腿坐在二楼窗户旁,一边摆弄着苏无回送的折扇,一边等周蘅。
大堂里说书先生正说着一出“五围缚星楼”,讲得是个编排的江湖故事,主人公名叫姜遇,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天才,初入江湖便声名鹊起,引得众人追捧,叹他惊才风逸,可惜最终一朝踏错成了江湖公敌,此时正演到几大门派联手在缚星楼截杀姜遇这一段,正是刀光剑影。
易小凉正听得唏嘘,就听易丢丢忽然凑上来:“小师姐,神龙帮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实在……”
易小凉摆手:“不必夸我。”
易丢丢翻个白眼:“实在太娘了。”
易小凉惋惜道:“小小年纪怎瞎成这样。”
易丢丢又瞧着周遭几个正拾掇贺礼的粉衣裳问:“他们是枕江鸽亭的师兄吗,怎的我都没见过?”
易小凉摇摇扇子:“要不说你眼睛不好使呢,他们都是……”
易丢丢十分热情地挨个去作了揖,问了师兄好。
易小凉继续道:“都是我街上雇的。”
易丢丢咬牙切齿。
易小凉视而不见,转眼在街上瞧见周蘅远远走过来,便招了招手道:“小公子。”
周蘅抬头仔细辨了辨,才开口:“阿笙原也能做飒爽英姿的公子。”
“阿……笙?”易丢丢瞧了他一眼,又斜眼瞧易小凉,这已是他听过的她第十八个名字了。
“一边玩去。”易小凉懒得理他,起身出了酒楼走到周蘅跟前,“我带你去饮月山庄,今日贺槿儿出嫁,饮月山庄待客。”
一行人往东行了几个街口,还未至饮月山庄,远远便瞧见一整条街上披红挂彩,连带着那两尊石狮子都笑得龇牙咧嘴相当喜庆。
庄前宾客盈门,语笑喧阗,易小凉与周蘅于人声杂沓中十分艰难地挤了进去,她晃了晃扇子,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好奇:“啧啧啧,贺知江这怕是请了半个江湖的人罢。你说这得收多少礼金,这买卖挺划算,回去我也办个喜宴。”
周蘅一怔,转头瞧她:“阿笙姑娘,要嫁人了?”
“没有。”话一出口,易小凉笑眯眯瞧着他,“小公子,要不咱俩搭个伙,我嫁你,到时候收的礼金我七你三?”
周蘅一双眼睛立刻挪了开去:“阿笙姑娘看起来并不像短银钱的样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七我三?”
“我……”
易小凉瞧他红脸模样,竟十分有意思,正想再逗他一逗,瞧见饮月山庄的管家迎了过来。
递了请柬,入院落了座,远远看见贺知江被众星拱月般的围着,喜入眉梢容光焕发,将近不惑之年却仍旧能瞧出青年时的丰姿来。
贺知江如今在江湖上威望甚重,易溪亭靠银子挂在榜上,但贺知江靠的却是脾性,他功夫虽不是顶尖,也从未曾在演武会上夺过头筹,但他为人处世十分周全,可说是周全得滴水不漏,江湖中人即便不晓得贺知江长什么样子,也定然听说过他绝世的好性子,竟从未听闻谁对他有微词。
当然除了易溪亭,因此,江湖上普遍觉得是易溪亭有毛病。
坐了片刻,周蘅开口问:“何时去寻人?”
“少年人就是沉不住气。”易小凉瞧这桌上搁的点心十分精致,便拾了块吃了,“不着急,先吃些东西。”
周蘅却不动手:“拖久了不怕被人瞧出破绽?”
易小凉心中涕泗横流心疼她的贺礼,忍着心疼挑挑捡捡,拾了块点心放到周蘅手里:“你不必忧心,我既然带你进来,自然会护你周全。”
周蘅低头瞧了瞧掌心如花似玉的点心,又抬头瞧她:“为何挑这一块?”
“好看。”易小凉仔细盯着他眼睛,扇子支了下巴,笑道,“像少年郎你一般好看。”
周蘅避开她的目光,脸颊腾一下子又红了起来,一直到耳根,阳光洒下来,有些许透光。
易小凉寻思道,莫不是我笑得过于猥琐了?于是她连忙敛了笑,正色道:“你先四下瞧一瞧,看能否瞧见江初照,我们方才进来不好立时离桌,待没人理会我们了,我再去找人问一问。”
“好。”周蘅应了,又瞧了她一眼。
“嗯?”
周蘅摇摇头:“无事。”
易小凉嘬了口茶,放下手中的茶盏,瞧着饮月山庄的人将贺槿儿的嫁妆一一列在院里,甚是壮观。
旁边桌上有人道:“贺家姑娘这排场,怕是那易纨绔嫁女儿也不过如此吧。”
“那你可小瞧了涑河山庄。”旁侧一人插话道,“你年纪小,未曾见过易溪亭迎娶秦素的场面,我活到如今,再未曾见过那般的铺张,那红毯自涑河山庄一直铺到了封安城外,据说上面绣了九九八十一对织金龙凤,全封安的酒楼一起做了三天的筵席,大宴全城,那一路上洒的金银叶子,两日都没被捡干净,连那涑河都险些被堵了河道,说不准你现下到涑河里去晃一圈,还能翻出些金叶子来。”
众人皆吃惊咋舌,却有一人不屑道:“易纨绔这般架势,到头来还不是输给了贺庄主?”
“怎么说?”
“你不知道?易家那小纨绔易小凉,原也属意这宋千帆,不顾脸面百般纠缠了许久,听说为了博这公子欢心,可是没少干荒唐事,这宋公子说句想瞧一眼将晓剑,她便舍了命将剑寻来,送到眼皮子底下,可人家连多一眼都没瞧她……”
易小凉心道,听八卦还能听到自己头上来?遂伸手捞了一把果子,往前凑了凑,听得十分热心。
“将晓?可是三大名剑之一的将晓?”提起名剑,语气都激动了几分。
“沧海云闲,破天将晓,阎罗夕照,这世上还能有第二把将晓?要说这易小凉为了宋千帆也不知砸了多少银子,可这宋千帆竟是一直不为所动,最后还是选了贺槿儿。”
“这也是怪了,就算冲着将晓,冲着涑河山庄,娶了那易小凉也不吃亏啊,难不成这易小凉是个丑陋不堪的?”
易小凉再去捞果子时候瞧见周蘅一脸心事重重,琢磨着他惦念着要找江初照,便抽空安慰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递枣子的手还未伸过去,谁料周蘅竟朗声道:“你们说得不对。”
周遭目光皆投了过来:“哪里错了?”
周蘅道:“白马红裙将晓剑,雏凤清声易小凉,她是个耀眼夺目的姑娘,用不着纠缠谁,从不是你们说的那般。”
易小凉抬眼望天,我竟不知道我是个这样的人?她拽了拽周蘅袖子,轻声问:“你认得易小凉?”
周蘅亦低声回:“不认得。”
易小凉叹气:“那你管这闲事作甚。”
周蘅神色十分认真:“只是听不得他们如此非议一个姑娘家,若被那姑娘知晓了,不知该有多伤心。”
“那你可能多虑了。”易小凉心道,她合上扇子,“可瞧见江初照了?”
周蘅摇摇头,略有些低落。
易小凉安慰道:“莫着急,你不必执着于她脸上的痣。我们与旁人形容一个人的长相时,往往只说她的独特之处,那江初照若来不及易容,只在脸上点一颗痣,你来寻人时,定会与饮月山庄的人说,右颊有一颗痣的姑娘,他们自然会回你说没有这人,这法子可比易容来得简单多了,是不是?”
“不瞒阿笙……”周蘅望着易小凉点头,“那日我当真是这么问的。”
易小凉将扇子拿在指尖转了几圈:“你且安生坐着,不必再搭理他们,我去找贺槿儿。”
离了席面,可巧了正遇上几个婢女往贺槿儿的房间里送喜服和凤冠,易小凉便悄声在后头随了一路。
这饮月山庄内院里头竟是一幅清冷景象,无人喧嚣,无人嬉闹,檐下灯皆不语,红绸与喜字也未能渲染出半分喜悦。
易小凉挪到窗底下蹲了,预备先听听墙角,正听得叶犀惊讶道:“槿儿,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女儿不孝,若此去再无归期,还请娘照顾好自己和爹。”
“你……孟青池早就不在人世了啊,早在沧音教被灭门的时候他就没了,倘若他还在世上,这许多年为何不来找你?你又何苦执念至此,明知眼前是南墙,仍旧撞上去?”
“母亲,我信青池哥哥没有死。”贺槿儿话中带着十分的笃定,半晌,又听她道,“世人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可若我就是那南墙,又如何回头?”
叶犀叹气道:“槿儿,宋家也是江湖名门,而且宋家小公子钟情于你,定然会好好待你,你不会受半分委屈。”
“母亲,女儿此生千般万般事都可妥协,独此一件,我想同青池哥哥在一起。”
“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
良久,谁都没有再言语。
叹息声。
叶犀自顾自喃喃:“儿,你可知,你这话……竟似她当年一样……你这性子竟也如她一般,可你知执拗如她,最后却落得个什么结局?”
哎呦喂,易小凉扶着腰,心道贺夫人你这不是要回顾你的青葱岁月吧,我……脚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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