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流光先去了宁氏的房间,以让宁氏宽心,又和刚刚回到江岸的纪方回聊了聊,兄妹俩有段时间不见,两人聊得意外地畅快,因此,聊了好一会儿。然后,纪流光才再次回到唤雅轩。
唤雅轩内,宁杳杳正在书案前看纪流光近日写的字,她鉴赏能力不俗,自然看得出纪流光的功力与她上次所见相比,又精进了。然而,当她看见纪流光走进来时,她立刻收起了脸上的赞赏表情,又变回了纪流光通常所见的冰雪冷颜。
“你觉得如何?”
纪流光站在案前,看着宁杳杳。
“不如何。姑父数年之功,岂能是你数日之力撼动得了。”
“你是说,我不及爹爹?”
“我只是说出了我眼前所见之事。”
“不错,我自然不能与爹爹相比。但却不见得,比不上你。”
“你想与我比?”宁杳杳自然也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况且,她们两人,素日言语,也总是这样话不投机的多。纪流光本也并不是真想问宁杳杳她的字如何,而是她们一贯就是这样相处的,两人争的就是一时意气。她们都知晓,也都明白。
“是啊,但不是现在。”纪流光觉得她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她才不要现在跟宁杳杳比。
“什么时候?”
“等着吧,或许回到明塘之后。”纪流光现在满心满眼只想快点回到明塘,她真的没有心思与宁杳杳比。
“好。”
宁杳杳走到窗前软榻上坐下,似乎不想再理纪流光。纪流光叹了叹气,也走到软榻上坐下。两人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都没有再说话,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中。
好半天后,唤雅轩内,才再度传出声响。
纪流光倒了一杯茶,将茶杯远远地推向宁杳杳,“舅舅离开,你很伤心吧?”
宁杳杳看了看那杯被纪流光推过来的茶,脸上快速掠过一丝不开心,“我不用你关心。”爹爹离开,她就成了一介孤女,只能托庇于纪家,纪流光还是能那么精准地刺激她的痛处。
“我不是关心你,我是关心娘亲。”纪流光淡淡道。
“我自然不会在姑母面前露出异样,你放心。”
“听你这么说了,我自然就放心了。”
两人这一番话说下来,纪流光好心替宁杳杳倒的那杯茶,宁杳杳自然没能喝下去。
“就算你不说,我也有自知之明。”
“你明白自己的处境,自然也会早早为自己谋算。”纪流光真心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对于宁杳杳来说,是好事。
“我知道。”宁杳杳不服输地道。这同样也不需你操心。
“你知道就好。”纪流光顿了顿,忽然想起纪方回说的一件事,“听说你们在途中遇见了仓颉书院的学子?”
宁杳杳道:“那是大表哥的好友,司空平。”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纪流光觉得那似乎不像单纯的偶遇,因此有点在意。
宁杳杳却突然冷声愤怒地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纪流光本来只是觉得大哥纪方回有点不靠谱,再加上她担心宁杳杳,所以,随口问问,她先前的确没有考虑到这可能已经涉及到宁杳杳的闺誉,纪流光只好掀过不提。
两人之间再次变得沉默。
纪流光不想再惹到宁杳杳,因此识趣地没有再说什么,她抬头看向窗外,看着洁净湛蓝的天空,慢慢发起了呆。
而一旁的宁杳杳也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她的确没想到纪流光会向她问起司空平。宁杳杳当然知道,纪流光不可能知道她的隐秘心事,可是,纪流光的无心一问,还是让她觉得很难堪。纪流光怎么能这样问?纪流光怎么能阴差阳错地再次戳中她的心?她与司空平之间的距离太遥远,更何况,又有谁能替她作主?
那日,廊下听雨,司空平走近她,向她解释,流光会上,他之所以会远远看她,是因为他看到她,想起了一些他旧日的回忆。宁杳杳知道,他定然是透过她,想起了某个人。而她应该与那个人有些相像之处,带给了他某些熟悉的感觉。
可是,司空平为什么要向她解释?
司空平明明也应该还记得,她是见过他怎样对待那些想靠近他的少女们。她知道,他是一个克制冷情的人。
之后,他们因雨被困驿馆,不时偶遇,他多和纪家大表哥在一起,他对她说,纪家大表哥心慕于她,只是纪家大表哥心性还未定,尚有贪玩之心,若她等得起,纪家大表哥应不失为良配。
他与她之间的相处,宁杳杳都记得。包括他后来离开时,看她的最后一眼,还有唇边露出的浅笑。
但是,宁杳杳的直觉却又告诉她,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所以,她不能奢望。
纪流光明明根本不知道这些,可她只用一句话,就让宁杳杳再次想起了她无依无靠不能自已的命运,就让宁杳杳再次变得绝望。宁杳杳自然不想再理会纪流光。
好在她们也不必再日日困于驿馆。
徐昴回到江岸的第二日,宁氏就决定带众人返回明塘。一行人由徐昴、沈珝和纪方回领头,六人在路上顺顺利利地走了十来天,终于回到了明塘。
宁氏也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同前来城门外接他们的纪安意一起入了城,众人归心似箭,回到纪家,一起到南山堂给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问了安,纪老太爷领着纪安意纪方回走了。一众女眷则围着纪太夫人坐下,纪流光和宁氏,包括纪清波,纪今夕两姐妹,还有薛氏和李氏两妯娌陪着纪太夫人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下午的话,之后又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全家宴,依旧是男人们当先散去,一众女眷陪着纪太夫人回到南山堂,纪流光却突然耍起赖不愿离开南山堂,众人又是一番打趣后,随后也慢慢散去,相继离开了南山堂。祖孙俩则转回到屋内暖阁,纪太夫人挥手退去了屋内一应下人,纪流光便挨着纪太夫人坐下,将头依恋地放入了纪太夫人怀中。
“祖母……”纪流光不停地重复地唤着纪太夫人,“我好想你。在江岸的时候,就好想你。”
纪太夫人一边轻抚着纪流光的背,一边紧握住纪流光的手,笑着道:“祖母知道,一直都知道,你在想我,所以,你今天一回来,就不想离开祖母了。”
纪流光撒娇似的朝纪太夫人怀里拱了拱,“祖母说得没错,流光就是不想离开你。什么时候都不想。”
“可是,你总是要离开祖母的,不仅你,你的大姐姐二姐姐也是如此。”这是每个人一生都要面临的问题。重逢分离,都很美好。
“祖母也舍不得我们离开你吧?”纪太夫人的轻抚让纪流光觉得非常安心,她的声音不由也变得轻柔了。
“祖母当然舍不得,所以,祖母既在期盼着,又在担心着。”纪太夫人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怅惘,但纪流光并没有听出来。纪流光问道:“祖母在担心什么呢?”
纪太夫人道:“祖母担心你们以后的生活,可能会与在纪家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所以,祖母希望你们在纪家的时候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纪流光急忙道:“祖母,我们每天都很开心。我觉得,大姐姐和二姐姐也是。”
“是啊,你告诉了祖母,祖母就知道了。这是你们最好的时光,你们不要辜负它。”
纪流光的声音渐渐变得有点含糊不清,“祖母,我们知道了。”
纪太夫人又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大姐姐和二姐姐都不在这里,她们怎么知道?”
“我会告诉她们的。她们一定也不会辜负。我们都会记得祖母的话。”
渐渐地,纪流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纪太夫人好笑地看着已在她怀中陷入熟睡的纪流光,低声笑道:“三丫头,有女儿家的心事了吧?你还没跟祖母说,自己倒先睡着了,果然是年少乐得酣眠。祖母可羡慕你啊。”
谁道相思了无益,分明是未到相思至深处。三丫头,祖母希望你今天能做个好梦。
纪老太爷回到南山堂的时候,已经接近子夜凌晨了。见纪太夫人还未睡,好似在等他,纪老太爷觉得他应该早点回来。
“流光可与你说了什么?”
纪老太爷一边问,一边走到纪太夫人对面坐下,老夫妻俩相互看了彼此一眼,心中已然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老爷不打算与我说说江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纪老太爷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自然是老爷说什么,我听什么。”纪太夫人十分配合地道。
纪老太爷冷哼一声,“不过是又一场相互博弈罢了,无论局中人是为了什么,与纪家无关。”纪老太爷一脸深恶痛绝,显然不愿多说。
可是,子京却牵扯其中。
这么多年,纪太夫人很少想起早年旧事,也很少想起京中的旧人旧事,此刻,当那些人一一从她的心底浮现出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那些人对她来说,已经太过陌生了。纪太夫人不由再次怅惘地叹了叹。
纪老太爷于是伸手握了握纪太夫人的手,话语里已褪去了刚才的冷戾,“你不必多想。”
“老爷,我并没有多想。”纪太夫人淡淡摇头。只是,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几分命运交错的感觉,就像她刚才对纪流光所言,好似一切的重逢、相遇、分离,都是一种注定,他们这一代人已经从那种注定中早早退场了,但是,这一代人的注定却才刚刚开场。
“只要子京和南王留在明塘景园,他们就不会有事。”纪老太爷不想再牵扯进是事非权争之中,他现在所能做的,所能保证的,只有他们在景园的安全。
如此,足矣。
纪太夫人反手握住纪老太爷的手,两人再次目光相对,俱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怀念和无可奈何,过往已矣,他们的确已经老了,他们现在该操心的是儿女家事。何必?何必?纪老太爷放下心中沉思的事,两人相视一笑,纪太夫人就问纪老太爷,“老爷,述之对长佑可有什么期许?”述之,正是纪大老爷纪安道的字。
“你的意思是……?”纪老太爷话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纪太夫人不言而喻地笑了笑,“大儿媳似乎有点过于着急,已经在暗暗相看了。”
“急什么?”纪老太爷似乎并不以为意,“述之虽然没有说,但是,长佑毕竟是他的长子。”
“所谓成家立业,这并不冲突。”纪太夫人其实觉得也是时候了。长佑是纪家长子长孙,他的婚事如若不尽早定下,其他人也不好相谈。恐怕过不久,即便薛氏不急,李氏也该急了。想到这里,纪太夫人又轻轻拍了拍纪老太爷的手。
纪老太爷明白纪太夫人的意思,只道:“改日,我与述之先谈一谈。”
“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劝劝大儿媳不要着急?”纪太夫人像是看穿了纪老太爷的故意拖延,故意道:“老爷,一旦露出风声,那便由不得任何人了。恐怕薛氏也是不能够掌控的。长佑是长子长孙,他的媳妇是日后的纪家宗妇,在明塘,长佑是佳婿的上上之选。”
虽说这段时间,因为“流光会”,众位夫人对于沈珝和徐昴的热情高涨,但是,徐昴是将军独子,又是纪家唯一的外孙,与纪家相熟的那些夫人心里岂会不知道,徐昴的婚事,不会那么简单定下。而对于沈珝,那些夫人们更是趋利多于好奇,那样出众的人物来到明塘,纪家又对他的身份讳莫如深,那些夫人们心中自然早就盘算过许多回了。嘉郎虽嘉,却不是真正的佳婿。纵然有人可能想搏一搏,可是等到他们追到景园,沈珝却已经去了江岸。人去楼空,其中之意,再显然不过。明塘的女儿高攀不了这位沈公子。
这一次,纪老太爷沉吟了许久,还是没有开口,纪太夫人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夫妻数十年,两人这样夜话相谈的时候很多,他们之间自有那样的默契,如今需要操心的可不仅仅只有长孙的婚事,但是现在最要紧的确是长孙的婚事。述之和薛氏不日定会来讨他们的主意,他们现在没来,只不过是还没有看中的人罢了,然而一旦他们看中了某个人,若是不合适,恐怕家里又得闹腾,所以,还是趁着这个时候,他们私下先合计合计,然后由他去向述之说一说,她再与薛氏暗示一番,让这件事暗中缓慢地进行,这样既不会拂了薛氏的面子,又不会让长佑难堪,若是最后能定下合适的人,那便皆大欢喜了。
“我明日就去和述之谈一谈。”纪老太爷沉吟着最终下定了决心。
纪太夫人暗道,果然如此。这便是他们心意相通之处了。那她明日也得找个机会和薛氏说一说了。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于是,纪太夫人又笑了笑,道:“好,自然听你的。”
纪老太爷很是受用地笑了笑。
两人商议完长孙的事,纪老太爷还惦记着纪流光,于是接着道:“流光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纪太夫人今日看到宁氏和纪流光回来,心情很好,“没说什么,就睡着了。可能旅途辛苦,到底是累了。”
“真的没有?”
纪老太爷想到沈珝和徐昴雨夜遇袭的事,终归还是不放心。虽说,这和纪流光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纪太夫人就道:“没有。”
“我想,在江岸,大抵是发生了一些事。”纪老太爷沉思地道。
“老爷指的是……?”
纪老太爷给了纪太夫人一个眼神,纪太夫人立刻会意,没有提及那个人的名字,只笑着道:“反正,我觉得可能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坏事,然而却是——是非之事。”纪老太爷到底是在明塘安逸生活过久了,他不希望有人重蹈他当年的覆辙,卷入是非,还有……
“老爷,你怕了?”
纪老太爷看着纪太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揶揄,心头一松,淡淡摇头。
纪太夫人随即宽慰道:“那又何必庸人自扰?”
“对,你说得对。”纪老太爷想了想,接着再次握住了纪太夫人的手,“明日,我与述之谈过之后,可能会出一趟远门。”
纪太夫人微楞了楞,抬头看了看纪老太爷,立刻明白过来,如同过往数十年每一次出门之前的托付,纪太夫人明白纪老太爷的担心,“放心,我会照顾好纪家。”
纪老太爷又握了握纪太夫人的手,让她放心,“纪林会跟着我一起去,不必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那如果是他们自己猜出来了呢?”纪太夫人不认为他们的儿子会这么迟钝,他们平日里是不会猜度父亲的想法,但是,他们总会想知道父亲去了哪里。
“那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也让他们自己去烦恼,省得什么事都还要他们操心。纪老太爷不客气地想道。
纪太夫人似乎明了纪老太爷此时心中的腹诽,相当配合地笑道:“理应如此。”
纪老太爷再次受用地笑了笑,夫妻俩的夜话也就结束了。
此时,在纪府的另一处,纪清波所住的乐心阁内,李氏和纪清波也还没有休息。
李氏看着在灯下认真打磨玉雕的女儿,脸上闪过一阵温浅笑意。
纪清波手中的玉雕已经成形,她做得非常用心,也极其精致,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最后一些细节打磨,纪清波原本以为她能在纪流光回来明塘之前做好,然后作为礼物送经纪流光。没料到,还是没有赶上。纪清波有点着急,所以,才想着连夜做好,明日就能送给纪流光。
“娘,你先回去吧。”看到李氏陪着她熬夜,纪清波到底心中不安。
李氏笑着看了看纪清波手中栩栩如生的玉雕,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娘陪着你。”
“娘,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李氏一向是安静柔和的性子,但是,纪清波还是觉察到李氏似乎有心事。
看着纪清波疑惑却坚定的眼神,李氏微笑着走到纪清波身边,轻抚着纪清波手中的玉雕,属于玉珏独特的温润清冷的质感泛过李氏心头,李氏低头想了想,开口问道:“清儿,你有没有想过……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想过。”
纪清波坦率真诚的回答,李氏很高兴,她就知道她的女儿并不是懦弱羞怯的人,而是拥有着安静和温柔的力量的人。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李氏接着问。
“像爹爹这样的人。”纪清波毫不忸怩,直言道:“我喜欢爹爹这样的人,执着,痴狂,就像娘亲喜欢爹爹一样。”
李氏脸上泛起微红,却还是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是吗?清儿。”
纪清波认真地点头,“是的,娘亲。”
“好,娘亲知道了。”原来,她的女儿与她所爱的是一样的人。她又何须再忐忑迟疑。大嫂薛氏认为徐昴好,但是徐昴再好,也不是她女儿心中的良人。
李氏心中一阵熨贴,她温柔地握住纪清波的手,纪清波立刻伸手反握住母亲的手,母女俩紧紧相握,温暖在她们心中逐渐蔓延开来。
良夜无声,纪清波为宽慰了母亲的心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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