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从庄子离开,纪今夕才再次见到纪流光。
纪流光一脸思索,对着纪今夕淡淡笑了笑,然后便独自一人上了马车。
纪今夕有些闷闷地撇了撇嘴,不高兴地朝庄子里看了一眼,都怪在这个庄子里养伤的那两人!三妹妹现在竟然都不理她了。
一路上,纪流光一直都保持着一副认真思索,不闻外事的样子。
纪今夕几次开口想同纪流光说话,但一看到纪流光认真的样子,又不太忍心扰了纪流光的思绪,因此,只得自己在心里生闷气。途经山梅繁盛之处时,纪今夕特意拉了拉纪流光的衣袖,纪流光楞楞转头,看了看山里初绽的新梅,对着纪今夕安抚性地笑了笑,然后便又恢复成了低眉思索的样子。纪今夕最终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叹气,有些意兴索然地看了看车外的梅花,催促车夫快走。
两人一路无话。
临近纪府,纪流光却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低自喃道:“不,我不能照他所说的那样做……”
纪今夕原本很开心纪流光似乎终于回了神,然而细听,却又不太明白纪流光所说的话,忙问:“三妹妹,你说什么?”
“没什么,二姐姐。”
纪流光微笑着看向车外,纪府就在眼前了,她们回家了。
纪今夕仍然不太放心,也仍然似乎很疑惑,“三妹妹,你与沈珝到底说了什么?”
“真的没什么,他同我不过说了一些叶思微的事。”纪流光耳听得马车已经停下,连忙安抚地拍了拍纪今夕的手,“二姐姐,我有事,先回流光阁了。”
接着,纪流光便一个人迅速地下了马车,迅速地跑进了纪府。
看着纪流光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她眼前,纪今夕闷闷不乐地走进纪府,一边走,一边呓语道:“还说没事?都怪——”
徐昴的笑脸不期然地突然浮上纪今夕心头。纪今夕顿时停下了脚步,想起了今日她去看徐昴时的情景。
“二妹妹,你几天前怎么就那样走了?”
纪今夕一走进徐昴房间,徐昴立刻便扬着笑脸看向了她,他依旧趴在床上,严谨地遵循着叶思微的医嘱。
纪今夕当然不会说她是被他气的,理所应当地回道:“我有事。”
“哦。”徐昴笑着故意拖长了语调,显然并不相信,但也并不介意,“原来二妹妹有事啊。”
“是啊,今天我也有事,马上就走了。”纪今夕看见徐昴依旧趴在床上,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怎么样了?你对我说说,我回去告诉祖母,好让她安心。”
“没事。”徐昴仍旧是满脸笑意,“我早好了。”
“知道了,那我走了。”
纪今夕当真准备转身离开。
徐昴却似乎忽然记起了什么,忙问:“二妹妹,今日没折山梅来吗?”
纪今夕听到徐昴提起梅花,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烦躁,不由道:“上次是三妹妹折的,表哥忘记了吗?”
说完,纪今夕再次愤愤地出了徐昴房间。
“——都怪徐昴,都怪沈珝,都怪他们!”
此时,已经回到纪府的纪今夕想起今日在庄子里发生的事,越想越生气,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嚷了出来。
将心中的郁气大声说出来之后,纪今夕似乎终于觉得心里气顺了一些,她也不顾路过的下人们看她的诧异神情,心情愉悦地朝南山堂走去。
纪流光没有吃晚饭,宁氏派人送过来的夜宵,她也同样没有吃。
自从她回到流光阁后,她便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惜时奉宁氏命守在纪流光房间外,只听到纪流光偶尔会低语几句,“不能按照他说的那样做,那我该怎么做呢?”
“……或许我该……”
及至渐近深夜,纪流光的房间里仍旧燃着灯。
宁氏听了惜时最后的回禀,没有让惜时再到纪流光房间外守着,只摇头笑着道:“我们就等着看吧,看她最后到底能做成什么,反正总不过几日,我们就能知道了。她年轻,熬得住。”
惜时应声退下。
南山堂内,纪太夫人听着眉舞的低语,面上仍旧是一脸平淡闲适的笑,心里也闪过了同宁氏相似的想法,然而,在看到正走进屋的纪老太爷后,立刻略带埋怨地看向了纪老太爷。眉舞见状,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纪老太爷被看得有点心虚,问:“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老爷难道今日没去庄子吗?”纪太夫人笑得安然。她家流光这个样子,只能和庄子里的事有关。
“去了。”纪老太爷声音有点低。
纪太夫人见纪老太爷不敢面对自己,越发觉得事有蹊跷,略带着思索问道:“那,叶思微说了什么?”
纪老太爷低低地叹了叹,终于不再回避,直接看向了纪太夫人,“他说,他很快就会离开明塘,问我们舍不舍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纪太夫人略微想了想,随即脸上浮起冷笑,“老爷恐怕没有不舍得吧?”
“是。”纪老太爷原本打算同纪安意夫妻商量过后,再告诉纪太夫人,可是,他现在却觉得,他真正难开口的人应该是纪安意夫妻。
“你不想流光再同沈嘉郎接触?他可是你妹妹的亲孙子。”
“可他也是南王……”纪老太爷到底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看看如今北境王府的样子,南府早就成了李氏皇朝唯一的心腹之患。他不忍心、也不想纪家再有人牵扯进南府与李氏皇族的权力是非之中。
沈珝走进徐昴房间时,徐昴正坐在床边出神。
然而,下一刻,徐昴却已经笑着看向了沈珝,满面笑意地问:“嘉郎,我听说三妹妹今日也来了庄子,她怎么没来看我?”
“她没来看你,你为什么问我?”
沈珝一点也不理会徐昴话里微带的调侃,径直走到椅子旁坐下,然后兀自盯了盯几上新插的梅花,那种雪寒交织的清香立刻像有意识地迅速翻涌上了他的心间。
“三妹妹不来看我,也没折梅花来,这还是刚才我拜托玉匣去折的。”徐昴见沈珝盯着玉瓶里的梅花看,语气中带了几分埋怨,仿似十分介意纪流光竟然没给他带梅花来。
沈珝收回视线,脸上浮起一抹浅笑,“你可以每日都拜托玉匣,为你折啊。”
“我哪敢经常使唤叶神医的……”徐昴似乎这才注意到沈珝脸上的浅笑,话音一顿,接着,突然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沈珝半晌,才道:“嘉郎,今日心情不错?”
“嗯?”沈珝抬眼看了看徐昴,算是回应。
徐昴眼中好奇越来越浓,心中一个激灵闪过,他略带着几分不确定,问:“嘉郎,三妹妹今日与你在一起?你们在干什么?还有,今日,庄子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沈珝任徐昴好奇打量,“你想知道什么?”
“三妹妹的事。”
“她的什么事?”
也就是说,今日,嘉郎真的与三妹妹待在一起?
徐昴顿时更加好奇了,“嘉郎,你来看我,就是为了告诉我的吧?
沈珝侧身,与徐昴悠悠对视一眼,“不错。”
半晌后。
徐昴脸上依旧是笑意深深,然而却断然道:“嘉郎,三妹妹不会那样做的。”
沈珝倒也不反驳,只是带着几分玩味道:“你能肯定?”
“我当然不能肯定。”徐昴笑着摇头,“对你,三妹妹或许会那样做;但是,对叶神医,三妹妹应该不会。”
沈珝露出一副“明日自有分晓”的神情,没再说话。
徐昴却忽然皱了皱眉,又道:“嘉郎,这是你给三妹妹出的主意?”
沈珝不置可否。
徐昴看了一眼沈珝,又低头想了想,似乎已经释然,带着几分期待,笑着道:“嘉郎,咱们明日且看吧!”
第二日,纪流光在巳时来到山中庄子。
纪今夕一步不离地跟着纪流光,见到在前厅等候的沈珝和徐昴,特别是看到徐昴已经像没事人似的站在那里,纪今夕愤恨地瞪了徐昴一眼,然后,便立刻跟上了纪流光。
纪流光径直往庄中暂为叶思微而设的药坊而去,没有理会沈珝和徐昴。
沈珝和徐昴见状,两人对视一眼,很快也跟在了她们身后。
药坊内,叶思微正在教玉匣处理药草,针对每一种药草的特性和所疗愈的伤,叶思微认为,药草的处理方式应该并不一样。
纪流光觉得甚以为是,她暗暗点了点头,然后,她才轻轻敲了敲门。
叶思微回身一看,见是纪流光,脸色顿时沉了几分,“你来干什么?纪家人应懂非礼勿听。”
纪流光并未反驳,但也并未离开,她将先礼后兵的范做足了,然后才微笑道:“晚辈特来将一物送于叶大夫。”
“什么?”叶思微冷目盯着纪流光。
纪流光自觉地将上面的话当成了请她入内的允可,她脚步轻抬,一派自持地走进药坊,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卷书册,将其恭敬地递给了叶思微。
“这是《南北要方》?”
叶思微只一眼,便已知晓纪流光手中所拿的正是老友纪禹的私藏。《南北要方》并不是孤品,但是前代大家孙岐注解的《南北要方》,的确只剩寥寥几本了。
纪流光心中忽然开始忐忑起来,她定了定心神,才道:“这是我新注的《南北要方》。”
此话一出,药坊内外,顿时一静。
纪今夕猛然停下了脚步。
徐昴脸上笑意越深,沈珝则不自觉地微微挑了挑眉,两人停在了药坊门外。
“你注的?”叶思微话里带了明显的冷嘲。
纪流光语声铿锵,“是。”
叶思微随意翻开书册,映入眼帘的是一手极其洒脱不羁的小楷,叶思微眉目不动,又仔细看了看注解的内容,忽然开口了,“伤寒方,第十方,牡丹皮,皂荚各一两五铢,你认为孙岐所注有误?”
纪流光暗暗吸了一口气,没想到叶思微一开口,便直指利害。
“是。”
“何解?”
纪流光再次深吸一口气,不急不慢地应道:“我认为,应各取一两六铢。”
“为什么?”
被叶思微冷目直盯,一阵压迫感再次扑面而来,纪流光在心中暗暗为自己鼓了鼓气,缓缓开口。
……
就这样,药坊内,开始了很久的问答。叶思微问,纪流光答。一个问得咄咄逼人,一个答得清晰严谨。
随着时间流逝,眼见纪流光神情越发从容自信平和,纪今夕的双眼也睁得越来越大。
原来,她的三妹妹,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
沈珝和徐昴的神情之中也有隐隐的意外。徐昴暗暗想道,难道这就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三妹妹,也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子京,你很高兴?”
听着沈珝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徐昴笑着反问:“嘉郎,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
“因为三妹妹啊。”徐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也没想到三妹妹今天会这样做吧?”
“的确没有。”
沈珝看着屋内认真应答的少女,他承认,他的确没想到,纪流光今日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让叶思微认可她。
“看来我猜对了。”徐昴显然指的是昨日他们夜晚的对话。
“是,你猜得不错。”沈珝道。
见沈珝有问必答,且都答得干脆利落,徐昴忽然觉得不对,他侧身盯了沈珝一会儿,“不对,嘉郎,你昨日不会是故意给三妹妹出那样的主意的吧?如果三妹妹真像流光会上那样提出与叶思微打赌,恐怕显得就有点太不自量力,太过自负了,叶思微恐怕根本不会再理会三妹妹。但今天,三妹妹以后辈的姿态来与叶思微论讨,叶思微自然不能拒绝。”
“哦,那我的目的是什么?”
沈珝淡然地与徐昴对视。
徐昴想了想,脸上多了几分认真,“你想……提醒三妹妹,还是与三妹妹开个玩笑?”
“你猜。”沈珝脸上依然带着一抹浅笑。
“那就是,你故意的?”嘉郎会故意给三妹妹出那样的主意?徐昴似乎非常疑惑。
沈珝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反问:“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嘉郎这样说,那就说明嘉郎竟然真的这样想过。嘉郎为什么会这样想?难不成他和三妹妹之间,在他养伤不能出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
“子京,你不相信?”
看,嘉郎今日竟然还会追问他。
这真的很不对劲。
徐昴的目光忽而瞟向了庄外的山景,难道是这里烂漫的山景勾起了嘉郎的少年心性?
若是如此的话,那他……当然不能说破了。只要嘉郎不是真正想坑三妹妹,就行了。
“我相信,我当然相信你,嘉郎。”
徐昴用一脸笑意回应了沈珝。
沈珝脸上随即又露出了淡淡的笑。
纪流光和叶思微在药坊论讨了一下午,临近黄昏时,纪流光独自一人走出药坊,依旧同来时一样,径直往庄子外走去。在药坊外等待的纪今夕只觉眼前人影一闪,纪流光竟已快要消失在回廊上了。纪今夕立刻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心中却几乎立刻也泛起了一个疑惑,三妹妹怎么走这么快?
纪流光之所以走这么快,是因为她不想见到沈珝。
然而,纪流光却还是在前厅遇到了沈珝和徐昴。他们两人依旧站在上午所站的地方,等着她和纪今夕。
纪流光停下了脚步,并没有靠近他们。
她现在是真的不愿见到沈珝。
纪今夕匆匆追到前厅,见纪流光正站在沈珝和徐昴面前,似乎有点出神,她立刻有点不喜,正想迅速奔到纪流光身边,不料,却见纪流光突然脚步一抬,竟一言不发地从沈珝和徐昴身边离开了,如同今日上午来时一样。
纪今夕眼中一亮,心道,三妹妹终于不再理这两个人了。于是,她也同纪流光一样,径直绕过沈珝和徐昴,高兴地去追纪流光了。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特别是纪今夕明显有些雀跃的背影,徐昴有点莫名。
“嘉郎,上次来明塘,我一直没惹二妹妹啊。”
沈珝难得带着几分调侃反问:“那就要看你记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徐昴非常肯定,来明塘后,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之前的事呢?”沈珝语意依旧带有几分高昂。
“之前的事?”徐昴脸上忽然闪过一抹低落,“哎,我以为二妹妹已经原谅我了,难不成二妹妹一直没原谅我?”
徐昴不确定地看着沈珝,沈珝笑了笑,竟道:“大概,是吧。”
徐昴觉得嘉郎的笑里似乎隐隐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但他不确定。接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下午在药坊外与嘉郎的谈话,他觉得今日的嘉郎说不定还真会调侃他,随即也就释然了。徐昴笑了笑,他对嘉郎和三妹妹之间还有没有发生其他的事,几乎是越来越好奇了。
徐昴正准备开口问沈珝,沈韫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哥哥,徐大哥,纪三小姐她们已经离开了吗?”
“走了。”回答沈韫的是徐昴。徐昴的话语里也带了几分调侃,而且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沈珝。
面对徐昴好奇的注视,沈珝平静自若地转身,看向了正走向他们的沈韫和谢綝。
“我听说纪三小姐今日与叶神医在药坊论讨了一下午。”沈韫眼中有点兴奋,说话的语气也有点兴奋。自然地,她心中对于纪流光的好感又多了一层。沈韫历来最佩服的是学问大家。
“阿韫,那你来得不巧。”徐昴笑盈盈地回道。
沈韫看着已经杳无人影的门廊,似乎非常遗憾,“是啊。若来日,纪三小姐再来庄子,我可得跟你们抢人了。”
“抢人?”徐昴笑得越发别有意味,“不用跟我抢。反正三妹妹不是为我来的。”
“那是为谁来的?”沈韫眼里带着几分不言而喻的笑。
沈珝与谢綝都静静站着,看着他们说话。
玉匣端着托盘慢慢走近,走到沈珝身边,恭敬地给他行了一礼。玉匣低着头,有点不太敢南王。
“——南王。”
徐昴本以为玉匣是来送药,但见托盘上没有药碗,有点好奇,于是走到玉匣身边,看到盘中放着的东西,眼中笑意顿时更浓了。
“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玉匣依旧低着头,小心地应道:“纪三小姐。”
“是送给南王的?”
玉匣点点头,“是。”
徐昴立刻从托盘上拿起一枚莹透纯净的白玉环,笑着对沈珝感叹道:“嘉郎,你看三妹妹好大手笔,这样上品的白玉环,她一下子给你送了四枚,她竟然一点都不心疼,也不知道三舅舅和三舅母会不会心疼啊!”
沈韫看着徐昴手中如同凝脂光华的白玉环,眼中也有惊喜闪过,不过,她眼中同样也有疑惑。
“阿韫不知三妹妹为何要送白玉环给嘉郎?”
沈韫诚实摇头。
徐昴笑意深深地瞥了一眼沈珝,慢慢笑着道:“古有黄衣童子衔环报恩,我想,三妹妹应该是在效仿黄衣童子吧。玉匣,我说的可对?”
“……三小姐好像是这样说的。”玉匣立刻低着头应了一句,她也只敢说这么一句,再多的话,她真的不敢再说了。
“衔环报恩?”沈韫一听,立刻便明白了,不由抿唇低笑。
“你以为……她这是感谢?”
这时,沈珝终于动了,也终于开口了。沈珝缓步走到徐昴身边,微笑着夺过徐昴手中的白玉环,然后镇定自若地接过玉匣手中的托盘,接着,径直拿着托盘走了。
“阿韫,你知道吗?嘉郎给三妹妹出了一个主意,三妹妹应该是察觉到了嘉郎的心思,三妹妹这哪是感谢,分明是在揶揄嘉郎啊!”
“啊?”沈韫眨着眼看着徐昴,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不由接着道:“谁让哥哥要给纪三小姐出那种主意?”
“对!”
你觉得我自负,我偏偏就不按你说的做,而且我还偏偏就是要借“感谢”来揶揄你!徐昴觉得嘉郎与三妹妹之间的“你来我往”实在太有意思了。最后,徐昴终于毫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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