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珝只吃了两块栗子糕,便停下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被他毫不犹豫抛在了山中庄子的那一桌点心,他只尝过几种,如今,味道几乎都已经记不得了。
纪流光见沈珝停下了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你不吃了?”
沈珝顿时回神,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大概可能会觉得有点腻。”纪流光说着,果断地盖上了食盒,“再者,好物总得慢慢品尝,我收着,明天再吃。”
沈珝见纪流光心情好,笑得开心,忙收回了心神,一双眼只顾直愣愣地看她,就如同之前很多时候的那样,毫不遮掩,也毫无遮掩。纪流光忽然发现,其实沈珝在感情上似乎是一个相当直接大胆的人。他的眼里,有很多东西,可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只有她。
不知是纪流光已经习惯了沈珝这样的注视,还是纪流光不知不觉出了神……总之,当纪流光突然意识到她也一动不动看了沈珝很久之后,纪流光再次感觉到了脸上喷薄而出的蔓延热意,纪流光连忙不自在地低下头,将视线转移到了食盒精致的漆纹上。
“那,你明天记得吃。”
纪流光的慌乱与不自在,沈珝全看在眼底,他嘴角又不由勾起,低声提醒她。
“我当然会记得。”
书玉嬷嬷做的,她又怎么会不记得呢?
两人之间似乎突然又变回了山中庄子的那种相处模式,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暧昧在两人之间隐隐汩动。
半晌,两人无话。
但纪流光仍然感觉得到,沈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直到沈珝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除了栗子糕,你还喜欢吃什么?”
纪流光抬起头,看向沈珝,一脸认真,“你明天会将它带给我吗?”
纪流光也不是那么不敢承认的人。她早就因为沈珝相思,三年间,她忧心沈珝的伤是不是一直没好,她也担心沈珝可能忘了她,三年前,他们来不及告别,有些话,也来不及说出口,可是,每个人的心都是不会骗自己的。
每当她无意识想起沈珝,她会笑,她会发呆,她也会思念。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和回味的时刻,就是她心动相思的证据。
她跟随他来到清都,当然渴望能够每天都见到他。
“当然。”沈珝似瞬间就明白了纪流光的意思,同样认真地看着纪流光,眼波里流转着纪流光从未见过的雀跃与高兴。
纪流光的心忽然开始飞速跳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你明天准备带什么?”想说的话几乎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纪流光犹未察觉。
“就给你带……糖蒸酥酪,如何?”沈珝觉得,纪流光可能想家了。
“好。”
又是一句几乎毫无意识脱口而出的话,纪流光觉得,沈珝也真的懂她。
有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走到了沈珝身后。纪流光立刻收敛心神,开始暗暗平复心中悸动。
沉镝将一个卷筒沉默递给沈珝,沈珝取出卷筒里的传信,只看了一眼,便将信递给了纪流光。
纪流光匆匆一瞥,不由看向沈珝,惊声道:“子京表哥在清都见到了披雪?”
那么,宁杳杳在清都?
纪流光没有想到,三年过去,她竟会在清都听到宁杳杳的消息。
纪流光跟随沈珝回了南王府。他们俩一起回到南王府,似早在徐昴的预料之中。徐昴在时隔三天后再次见到纪流光,也格外高兴,正准备愉快地唤纪流光,不料才刚唤出一个字:“三——”
纪流光急切的问话打断了他。
“子京表哥在哪里见到了披雪?”
“南王府门口。”
“她和谁在一起?”
“不是宁杳杳。”
“和谁?”
“沈弦。”
那么,宁杳杳不在清都?
听到徐昴最后说出了“沈弦”两个字,纪流光也不知道自已心底到底是在庆幸宁杳杳不在清都,还是遗憾没有得到宁杳杳的消息,她只要一想到宁杳杳,就会想到大哥纪方回;而一想到纪方回,她就不怎么想见到宁杳杳。但是,终究,她还是得弄清楚三年前宁杳杳为什么要离开,她现在到底在哪里,还有,她觉得,如果有了宁杳杳的消息,纪方回也不用再漂泊海外了。
徐昴似乎也想到了纪方回,不由长长叹了叹,带着几分正色道:“三妹妹,据我和谢綝刚刚探查到的消息,披雪并不是沈弦身边的丫环。”
“什么?”
“她在沈府服侍的人是唐袖,三年前,她是和唐袖一起被韩攸送进沈府的。”
纪流光直觉徐昴的话还没有说完,她静静地看着徐昴。
徐昴又是一声长叹,接着才继续道:“三妹妹,唐袖实际上是……范岫。”
“怎么会是……她?”纪流光想到范岫,那个心高气傲,刁蛮自大的候府小姐,她完全没有想到,范岫竟流落到了清都,进了沈府。虽然范岫住在明塘景园时,十分迷恋韩攸。
“我……也没想到她就是唐袖。”徐昴话中多了一丝怅惘。
纪流光又想到在海边小城时,谢綝曾对她说过,韩攸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从候府小姐沦落成沈旻妾室,是范岫吗?
她以为是宁杳杳,却没想到是范岫。纪流光心中确实非常烦乱。不对,如果是宁杳杳,她绝不可能留在沈旻身边的。那么,范岫呢?
“披雪怎么样?”纪流光急急问道。她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徐昴似乎心有不忍,将目光转向了身旁一直接沉默不言的谢綝,谢綝想也没多想,依旧是惯常的语气,“三小姐,她在求救。”
非常平静的七个字,然而却平静得让人心惊。
纪流光顿时楞在了原地。
深夜的玟园,此时,书玉也还没睡。在听到推门声响后,书玉甚至立即睁开了眼睛,看着风尘仆仆连夜赶回的聂十娘子,脸上立刻漾起了温柔的笑,以一种像逗小孩一样的口吻,低声道:“聂十娘,回来了啊。”
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聂十娘子面上隐隐流露出几分委屈,声音也略带了几分哽咽,“姑姑。”
“阿韫如何?在明塘好吗?”书玉开始自顾自呢喃:“看到你,我是真的觉得我已经活得够长了,你看看你,脸上都有明显的皱纹了,那我呢?”
“姑姑……”
“幸好我早就不照镜子了。我与太妃同岁,之前我看着太妃就好像看着我自已一样,可是,三年前,我就再也看不到太妃了。如今,三年过去了,我总觉得我比太妃多活三年,还能再见见你,是赚了。”
书玉絮絮叨叨地说着,见聂十娘子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连忙朝她伸出手,聂十娘子立刻放下手中的剑,迅速走到书玉身边,扶起了她。书玉反手紧握住聂十娘子的手,眼里多了几分调皮的笑,“你看看你,还是那么不爱说话,不爱动,还得让我主动朝你伸出手。”
聂十娘子稍稍压了压喉头的哽咽,平静道:“姑姑,您知道我……变不了的。”
书玉叹气道:“哎,你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沧桑啊。都赖段小七,她将你困在了南王和沈韫身边。”
听到那个许久不曾被人提起的名字,聂十娘子心绪终究还是有了起伏,声音也再次不复平静,“姑姑,现在也只有您还记得段小七与我了。而且,这是我自愿的。”
是啊,恐怕在清都,在南王府,所有人都只知道现今南王已逝的母亲出自越理段家,名翩跹。不知她曾自名段小七闯荡江湖,更不知段小七与聂十娘曾有一起游历江湖的约定。
书玉想着逝去的事和逝去的人,心里又是一阵唏嘘长叹。沉默了半晌,书玉终究还是沉吟着道:“聂十娘,我觉得我等不了,所以,开始吧。”
“姑姑,您……真的……”聂十娘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正想问出口,然而话到嘴边,她却说的是:“姑姑,为什么是三年?”
“聂十娘子,你知道吗?这个问题,三年前,我也问过太妃。”
“那太妃是怎么回答您的?”
书玉自然地回忆起了纪玟逝去的那个夜晚……
那天是正月初三。太妃收到了从明塘传回的消息,沈珝在除夕当夜已经苏醒,正在纪家山中的庄子里养伤,沈韫也在庄子里,而且听闻纪三小姐时常去看望南王。书玉察觉到那天太妃非常高兴,而且心中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所以,那晚,太妃很晚都没有休息,一直絮絮叨叨地拉着她说话。
等到书玉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的时候,那已经是深夜了。
书玉很快服侍着太妃上了床,看到太妃安然地躺下了,书玉放下帐帘准备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太妃却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得不就着床沿坐了下来。
接着,太妃便开始低声对她吩咐了,“书玉,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我不需要你现在做,而是要等到三年后,我需要你三年后,来为我完成它。”
“三年后?”书玉听到这三个字,脑中第一时间想到不是她答不答应的问题,而是太妃向她提起了三年后,书玉当时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太妃在向她交待遗言。
太妃当时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睡意,依旧如平日那般冷静孤寂,太妃紧紧握着她的手也一直没放开,“我不瞒你,书玉,你肯定也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些年,我太过殚精竭虑,已经快撑到极限了,可是,沈珝……我得为他牵制住沈崎。”
“太妃,我该怎么做?为什么是三年后?”
太妃略带讥讽地笑了笑,“三年后,我的孝期过了,商氏的孝期也过了。沈崎也不年轻了,他怎么可能还会等?”
“可是,如果在这三年间……”
“放心,这件事,我有办法牵制沈崎。”太妃脸上全是笃定自信,那也是书玉最常在太妃脸上见到的神情,然后,太妃接着低声对她解释道:“我毕竟是南王太妃,沈崎的嫡母,依理,他当然是要守丧的。这一点,无论怎么样,表面功夫,他也必须遵守。再者,因为我将告诉沈崎的秘密,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打击。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毕竟姓纪。他不顾忌我,却会顾忌纪老太爷,更会在意纪老太爷与当今那位皇帝的旧情。所以,我只须在言语间有所暗示,他不会轻举妄动。而且,沈崎目的是成为南府之主,成为南王,因此,他不可能直接与朝廷对上,也不会给京都李氏皇族以可趁之机。所以,需要三年。”
“这件事,您要告诉南王吗?”
“不必。”太妃的声音十分果绝,“这件事,只需你一个人知道。如果你三年后需要帮手,就告诉聂十娘吧。”
“也不告诉纪老太爷吗?”
“我的哥哥,他怎会不知?他会猜到的。所以,就不必我们费这个心了。”
“如果南王怀疑您的……与沈崎有关呢?”书玉还是不忍说出那个“死”字。
“如果沈珝是理智的,那他就更加会把沈崎一家留到三年后了。”太妃欣慰地笑了笑,“而且,我相信,沈珝会这么做的。”
书玉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太妃脸上欣慰的笑,南王的确似乎有所察觉,所以,沈崎一家现在依然还在清都。沈崎也正如太妃所言,自三年前就开始幽居,沈旻看似代替了沈崎,但书玉觉得,无论是沈府,还是商氏,真正在幕后掌控的人还是沈崎。所以,现在,的确就是太妃所说的那个时候了。
书玉沉声吩咐道:“聂十娘子,你去沈府吧,就按照太妃吩咐的去做,把那个秘密告诉曲氏。这个局,需要她来为我们开启。”
而且,现在也需要有件事,让所有人将注意力从三小姐身上移开,这是书玉在纪流光离开玟园后就想做的事,她觉得纪流光真是个体贴敏锐的孩子,她不想让任何骚乱来扰了玟园的平静。
“是。”
聂十娘子重重应了一声,然后便推开门,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中。
书玉看着慢慢蔓延进屋里的夜色,想道,希望这场风波快点过去,过去了,她就可以安心地去见太妃了……
因为范岫,纪流光在南王府的第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范岫在清都,那么,宁杳杳到底去了哪里?还有,为什么披雪会在范岫身边?
纪流光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第二天,不到辰时,纪流光直接去了沈珝的书房。纪流光觉得,她应该先了解沈崎这一家人。无论是因为范岫,还是因为沈珝。因为,毕竟,就在几天前,沈旻竟然想当街用冷箭杀了她。
沈珝当然了解纪流光的意思,但似乎真的极其不愿提起沈崎一家人。
此时,书房里,就只有纪流光和沈珝两个人。
沈珝沉默着,那种无声的沉闷感在书房里渐渐蔓延开。
纪流光转过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看向窗外,来到清都这几天,一直都是阴天,今日终于出现了久违的明媚阳光,纪流光原本是很高兴的,此时,心情却突然有点郁闷起来了。
但,就在这时,沈珝终于开口了,“沈崎是我二叔,他的生母是商妩。”
纪流光立刻将目光转向了沈珝。
“而商妩原本是曾祖父为祖父选定的妻子。商氏在南府经营百年,其基业早就根深蒂固,所以,曾祖父才会为祖父定下商妩。但后来……商妩却只能位居侧妃,这一切与祖母有关。”
“我知道。”纪流光记得祖母对她说过,这一切,都是因为沈熠爱上了纪玟。
“所以,商妩自然恨极了祖母。她与祖母斗了一辈子。而且,她死后,祖母并没有让她的灵位进沈氏宗祠。祖母也恨商妩,因为我父亲。父亲生来体弱,就是因为商妩。”
这其中,自然又是因为尘封的南府旧事。纪流光突然有点不想让沈珝继续说下去了。
“商妩死之后,我去了京都。我在从京都返回途中,遭遇刺杀,那一次,背后策划的人的确就是二叔。祖母当然不可能忍,然而,我还是回来得……迟了。”
“你怀疑太妃的死与沈崎有关?”纪流光记得,祖母说,当时太妃薨逝的消息太突然了,所以,祖父连夜就赶往了清都。
沈珝接着道:“沉镝说,那段时间,清都表面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然而私下他一直感觉有汩汩的暗流在涌动。”但是,沉镝也没料到,太妃死得那么突然。他几乎手足无措,所以,他只能迅速赶到明塘,去找他。另外,沉镝也并不知道,纪老太爷会到得那么及时,然后,迅速地控制住了南王府和清都的局势。
纪流光立刻想到了几乎与太妃形影不离的书玉,在玟园,她真的能真切感受到书玉对太妃充满了怀念与不舍,“书玉嬷嬷当时一直陪在太妃身边,她没有对你说什么吗?”
“嬷嬷只说,是她给纪老太爷传了消息。因为太妃不传,所以,她只能代太妃传了。”
那就是说,祖父当时是接到了书玉所传的消息,所以连夜赶来了明塘。然而,祖父最后应该还是没有释怀。他的妹妹,至死都不愿给他传消息。
纪流光也沉默了下来。
良久,纪流光才问了最后一句,“沈珝,你现在打算对付沈崎了吗?”
而沈珝也只答了一个冰冷无比的字,“是。”
纪流光顿时默然。果然如此,三年的时间,或许,所有人,包括沈珝都已经忍耐得够久了。
可是,清都真的要乱了吗?
披雪才向他们求救?
她又该怎么见到范岫呢?
纪流光陷入了沉思中。
然而,此时,纪流光和沈珝都没有想到,沈府的风波已经被人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沈府回廊中,范岫紧紧握着披雪的手,脸上全是惊恐不安,一边急急向前走着,一边却又忍不住不停地问着披雪。
“披雪,你说,夫人为什么突然让我们去见她?夫人不是常年不见人的吗?”
披雪心里也有不安,但她明白,她不能让范岫感觉到她的不安,连忙安慰道:“浓翠的确说过,夫人几乎常年不出小佛堂,连沈弦小姐都很少见。所以,夫人应该只是突然想起了你。”
“可是,今天,她为什么要见我?”
范岫双手又开始不停颤抖了,披雪连忙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不定夫人也会见沈弦小姐。我们待会或许就知道了。小姐,不能抖,而且,你待会也不能让夫人看到你的手在发抖。”
“是,我知道。”范岫脸上不安的神情几乎点没变,但还是顺从地对着披雪点了点头,开始不停暗示自已,“我不能抖,我不能让夫人发现……我害怕……我不敢见她……”
“小姐,我会再想办法去见徐公子和三小姐的,所以,我们必须忍耐,你相信他们会救我们出沈府的,不是吗?”披雪觉得必须得让范岫心中抱有希望,不然,她恐怕都无法走进曲氏所住的静心院。所以,她只能再次提起徐昴和纪流光。
范岫眼中果然迅速闪过了一丝亮光,人也似乎慢慢变得平静了下来,“披雪,还好你提醒我。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我在沈府了,他们也知道我不想再待在沈府,他们一定会救我们的,是不是?”
披雪肯定地点了点头。
眼见前面就到静心院了,主仆俩无声对视一眼后,就不再说话了。
待范岫和披雪终于相扶着走到曲氏的房门口后,披雪再次紧紧握了一下范岫的手,无声地鼓励着她,然后,披雪看到,范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迅速做出了一副行礼的姿势,平静地道:“夫人,唐袖求见。”
“进来吧,唐氏。”
曲氏嘶哑沉凝的声音传出门外。
范岫心中又不由一颤,披雪立刻对着范岫无声摇了摇头。
范岫紧张地轻抚了抚自已胸口,伴随着门被打开,范岫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曲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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