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珝走出书房时,已是月入中天的时候。月色如水,夜深静谧,静得让沈珝心头不知不觉又闪过了一阵恍惚。
他没想到,纪流光会在院中等着他。
纪流光听见沈珝的脚步声,转身看向他,接着,她便放下了手中掏药的工具,径直走向了沈珝。
“你在这里等我吗?”沈珝见纪流光朝他走过来,语气倒是平静,只是声音听起来有点哑涩的感觉。
纪流光顿时觉得心头似乎也闪过了一丝涩涩的感觉,她点头道:“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干什么?”沈珝似带了几分故意,也带了几分试探。
“等你……”纪流光并没有躲避沈珝的目光,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纪流光突然觉得沈珝依旧是在佯装,他的心并没有彻底平复,于是,她立刻毫不犹豫道:“一起去玟园。”
沈珝却仍旧只是看着纪流光,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地看着纪流光,仿佛想要把纪流光深深地藏进他的眼中,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
“嬷嬷给我做了糖蒸酥酪,我还没有去谢谢她。”纪流光又道。
沈珝终于开口,低声询问,声音里带了一丝殷切,“你想现在就去吗?”
“是。”纪流光答得十分认真。
沈珝唇边勾起一抹笑,他明白了纪流光的认真与坚持,“那好,我们一起去。”
她等在院中,的确是为了他。
她想陪他一起去玟园,也是为了他。
这一刻,沈珝无比确信。
两人很快骑马出了南王府,直奔玟园。
玟园的夜,仍然还是安静平和的。
一走进玟园,纪流光就感觉到沈珝的脚步似乎有意识地放慢了一些。纪流光立刻明白,沈珝到底还是有些近乡情怯,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同样默默地放慢了自已的脚步。
正如纪流光所想,沈珝心底此时甚至还存了一丝奢望,如果他走得慢一些,见到嬷嬷也慢一些,是不是有些事,他就不用那么快去面对?因此,又一次,在走进玟园的时候,沈珝的脚步胆怯了。
然而,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怀安堂。
书玉似乎早预料到了他们的到来,又或者她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两人一走进怀安堂,书玉就笑着开了口,“南王,三小姐,你们来了。”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神情也依旧那般慈爱。只是,整个人似乎比先前所见,显得灰败虚弱了许多。
“嬷嬷……”
纪流光最终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她突然感觉心里酸酸的,涩涩的,一股沉痛的悲伤虏获住了她。
书玉又温柔地笑了笑,望着纪流光,如闲话家常般道:“三小姐,糖蒸酥酪好吃吗?我也不知道,还是不是记忆中那种味道,这道点心的做法,还是当年我离开明塘前,磨了厨房的叶大娘好久,她才偷偷跟我说的,我有许多年没做过了,不知道还是不是先前的味道?”
纪流光忍住喉头的哽咽,微笑道:“是……我觉得很好吃。”
“那就好,看来我还记得,还没有忘。”书玉叹了叹,继续道:“其实明塘的一切,我没有忘,太妃也没有忘。之前,我们只是都喜欢将它藏在心底,藏了太长的时间,最后,似乎是忘了,却又似乎只是不想再将它翻出来了,因为翻出来,人的心总是会痛一痛的,毕竟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所以,太妃不想再让自已的心疼痛了,太妃也是怕疼的人,这世上,又有谁不怕疼呢?三小姐,请你不要怨太妃。这句话,也请你将它带给老太爷。我怕是没有机会再见到老太爷了。”
“不……我不会,祖父也不会。”这世上,又有谁有资格去怨已逝的人呢?而且,纪流光觉得,祖父永远不可能怨太妃。祖母说,祖父心中对于太妃,永远只有心疼和愧疚。
“要是三小姐三年前能来清都就好了……”说到这里,书玉忽又释怀地笑了笑,“还是不能这么说,如果太妃知道我这么说了,定然又会说我唠叨,爱操心了。不过,太妃是知道的,你与南王一直在通信,太妃当时很高兴。”
“……太妃还说,想不到南王竟然这么爱写信……其实阿韫郡主同南王一样,也时常有信来……每回太妃收到信,都兴奋得睡不着,总爱让我一遍一遍给她读信……”书玉眼里带了一丝调侃,脸上也多了一抹略带调皮的笑,然而,似乎因为一时间说了太多的话,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沈珝立刻倒了一杯水,正当他准备递给书玉时,纪流光迅速从他手中接了过去,她耐心地看着书玉喝水,同时伸手轻轻抚着书玉的背,慢慢地,书玉终于不再咳嗽了,书玉高兴地笑了笑,随即示意沈珝和纪流光坐下,两人围着书玉坐了下来。书玉继续说道:“真好,看到你们一起坐在我面前,我觉得好像又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我以为我忘了……但是,我怎么可能会忘呢?那时,我同太妃一起来清都,没想到在眠叶山意外与先南王沈熠又遇到了,我看着先南王和太妃站在一起的样子,同你们现在真像啊……
沈珝和纪流光一直只是沉默地听着。就那样,他们陪着书玉说了半夜的话,他们从书玉口中听到最多的仍然是太妃。待到天际透出熹微的晨光时,似乎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书玉终于满足地睡着了。
而这一睡,书玉再也没醒过来。
书玉念着太妃,想着太妃,在梦里安详地离开了。
纪流光并不是太明白这种生死相托的浓烈感情,她觉得,她还需要很多时间去体会,需要在未来的日子里一遍遍地去回想,太妃与书玉嬷嬷之间这种不离不弃相伴走过一生的感情。
眼下,她的目光更多地看的是沈珝,心中一阵一阵的疼痛似乎也更多是由于沈珝。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脆弱哀伤的沈珝……可是,她似乎做不了任何的事,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走近沈珝。
自从侍女向沈珝禀告了书玉嬷嬷安详离去的消息后,沈珝好像就将他困在了一个只有他在的空间中,他顽固地抗拒着任何试图靠近那个空间的人,他似乎也不想再理会任何的事。纪流光不知道沈珝到底是在沉默,还是在惩罚自己。
徐昴和谢綝来到玟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沈珝疏离地将自已隔绝在所有人之外,疏离地沉浸在自已的世界中,而在一旁,纪流光略带茫然和无措地看着他。
徐昴叹了叹,并没有走近他们。他和谢綝一起去灵堂为书玉嬷嬷上了香,然后便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玟园的水,玟园的云,玟园的天,还是同昨天一样,但玟园,再也没有了守护它的人。
纪流光想了片刻后,最终还是走进了亭中,走近了沈珝。
沈珝只是静默地看着纪流光,不说话。
纪流光却突然带着几分无赖道:“沈珝,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在玟园上窜下跳,同我大哥一样,这里是不是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你的‘痕迹’?”
纪流光自然猜得到沈珝小时候的样子,他不可能跟纪方回一样在景园到处上窜下跳,但是,此刻,她偏偏就想这样说,就要这样说,她不想让沈珝沉湎在书玉嬷嬷去世的悲伤中。
良久,沈珝才回了一句,“你觉得有什么痕迹?”
“这得问你。”纪流光相当有耐心,同时心中一松。沈珝到底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问我吗?”沈珝想到,他似乎听书玉嬷嬷提起过,自从祖父去世后,祖母就再也没有来过玟园。不过,父王和母妃很喜欢玟园,所以,小时候经常带他来。
“当然得问你,沈珝,除了你,难道还有比你更清楚的人吗?”纪流光一直认真地注意着沈珝脸上的神情变化。她发现,沈珝似乎的确想起了什么。
沈珝突然抬起头,看向了纪流光,“那你想去看看吗?”
纪流光微怔,两人四目相对,不等纪流光反应过来,沈珝突然地牵起了纪流光的手,然后带着纪流光在玟园内快速狂奔起来。
沈珝带着纪流光跑到一颗参天古树下,指着树中央的一个树洞,高兴地对纪流光说:“这里,我五岁时曾经藏过一个木偶。”
“你……怎么上去的?”倒不是纪流光不相信,只是小孩的沈珝怎么可能到得了古树中央的树洞呢?
沈珝淡淡微笑,“你猜。”
“有人替你上去放的。”纪流光觉得事实只可能是这样。
“不错,是父王替我放上去的。父王说,算是我和他之间的小秘密。”沈珝带着点兴奋道。
先……南王沈嵘?
纪流光还没有反应过来,沈珝再次带着她奔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喘着气对她说:“小时候,我觉得我父王和母妃都很厉害,因为他们都会武功。我父王体弱,所有人也都认为他弱,可是,父王其实很厉害,他其实从小就在习武。书玉嬷嬷说,父王这份倔劲,一定是遗传自祖母,因为祖父是个无比坦荡开怀的人。”
只听沈珝提起沈嵘,纪流光就感觉到沈珝由内向外散发的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她从来不知,很少听人提起的南王沈嵘原来是个这样的人。
“当然,父王其实也是坦荡的人,他见到母妃的第一眼,就认定了她,然后,他就直接告诉了母妃。”沈珝脸上忽然多了一抹不同于往日的飞扬的笑,像是又回忆起了某件高兴的往事。
纪流光心头彻底松了下来,她任由沈珝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奔向下一个地方。
“在这里,我曾经把阿韫弄哭了,母妃用藤条狠狠打了我。”
这一次,沈珝带着纪流光停在了花园里的秋千架前。纪流光略带着疑惑看向沈珝,沈珝立刻解释道:“因为这个秋千架是父亲专门为阿韫做的,我很羡慕,所以想试试,但我没跟阿韫说清楚,阿韫以为我要抢她的东西,所以哭了。”
纪流光似乎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不跟她解释?”
“因为我当时十分羡慕阿韫,自从阿韫出生后,我觉得父王和母妃似乎更喜欢阿韫,不喜欢我了。”
还真是孩子心思。纪流光心中颇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难怪徐昴表哥能一直和沈珝待在一起,沈珝小时候的确也挺有“个性”的。
“可是,在母妃开始打我后,阿韫却哭得更大声了。”沈珝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丝回忆的缥缈,“最后,她更是不管不顾地扑到了我身上,母妃就那样停了下来,接着,母妃就一直看着我们俩笑。我们两人当时都觉得母妃的笑很莫名,可现在回想,母亲当时应该是因为高兴,我的妹妹……阿韫她从小就会维护我。”
想到如今还在明塘的沈韫,沈珝心底蓦然闪过一丝不知是庆幸还是苦涩的感觉,阿韫从小就最依赖书玉嬷嬷,因为小时候阿韫其实也同他生过气,觉得祖母喜欢他甚过她,只有书玉对他们一般好,如今他又该怎么告诉她嬷嬷去了?
“沈珝……”
察觉到沈珝的沉默,纪流光轻轻唤了一声。
沈珝回过神,带着几分怅惘道:“阿韫她还在明塘,我正在想该怎么告诉她。”
“直接告诉她,就好了。”而且,纪流光也觉得,聂十娘子不会瞒沈韫。纪流光一直记得,祖母对她说过,直面痛苦,才能战胜痛苦。所有人都是这样活着的,没有人能够逃避什么一辈子。
“好。”
那一天,沈珝牵着纪流光的手,几乎跑遍了整个玟园,像个孩子般兴奋,多话,敏感,将曾经的他毫无顾忌地向她展开。事实也正如祖母曾经告诉过她的那样,有些人或许生来就拥有一切,然而人生却是一个慢慢失去的过程。所以,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会是他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候。小时候的沈珝,也曾经调皮,也曾经惹哭妹妹,也曾经有过慈爱的父王和严厉的母妃,然而,这些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还有太妃,书玉嬷嬷,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沈珝。
那一天的最后,沈珝给纪流光讲了一个故事。那时,他们俩就靠坐在玟园的围墙边,夕阳的余晖照向他们,纪流光静静听着,在黄昏的暧昧光影下,有那么一瞬间,纪流光觉得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纤瘦的身影,带着几分狡黠和倔强,正在翻越玟园的围墙。那是关于沈嵘和段翩跹的故事。
沈珝说,这段故事,也来自于书玉嬷嬷的讲述。
其时沈嵘刚及弱冠,却已成为南王好多年。沈嵘喜欢住在玟园,因为他觉得玟园有一种不同于南王府的疏朗明净,但是,太妃在那时却早就不再来玟园了。那天,沈嵘似乎同太妃因什么事发生了争执,于是很早就离开了南王府,回到了玟园。然而,他心中似乎也仍旧生着闷气,所以,甩开了一直贴身跟着的人,一个人在玟园里闲逛着。那是一个暗色浓郁的夜晚,氤氲的雾气在玟园里肆意游走。沈嵘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玟园西南边的围墙旁。正当他踌躇徘徊准备离开的时候,就在这时,命运俘获了他。沈嵘看到一个纤瘦小巧的身影利落地翻上了玟园的围墙,正准备往下跳,他立刻上前,想也不想地便飞快制住了从围墙上跳下来的人。但是,来人也没有慌乱,而是飞快地反身攻向沈嵘。两个人立刻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两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奇怪的是却没有惊动任何的守卫。沈嵘心中的闷气也彻底消了。于是,两人休战,靠着围墙坐了下来,说起了话。
女子自称段小七,是南府越理人,她翻越围墙不过是想进来找点吃的,因为她离家匆忙,身上没带什么盘缠。而玟园在明塘城郊,她原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进来取点东西,然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没想到却遇上了沈嵘。
沈嵘便说自已叫沈大,借住在玟园,他也没想到他会遇上段小七。
那一晚,两人聊开以后,一直聊了很久。因为没有任何人出现打扰他们,直到围墙外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段小七,你到底在干什么?还出不出来?”
沈嵘没想到段小七竟然还有伙伴,而段小七也没想到她竟然忘了有人在外面等着她。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看向对方。
接着,围墙外面,那个似乎已经相当不耐的女声再次响了起来,“段小七,你再不出来,我不管你了,我走了!不是你说要一起闯荡江湖的吗?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段小七,我真的走了!”
伴随着最后一句愤怒的话,围墙外面,终于再次变得安静了。
而段小七也似乎终于回神似的站了起来,她告诉沈嵘,她的确有个伙伴,叫聂十娘,她们是一起来的。现在,她惹恼了她,所以,她要去追她了。或许他们可以江湖再见。
“江湖再见”,给沈嵘留下这四个字后,段小七立刻飞快地翻上了围墙,然后冲着沈嵘挥了挥手,接着,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然而,他们却并没有真正“江湖再见”。
总之,不知是因为什么,段小七留在了清都,聂十娘也没去闯荡江湖,她们一起留在了清都。
有一段时间,段小七每日都与沈嵘约在玟园西南墙角边,而聂十娘则在围墙外守着他们,听他们说话。
“嬷嬷说,父王和母妃就这样一直相处了两个月,在那两个月里,他们大多时候都是在晚上见面,可是,从来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直到两个月后,母妃的家人找来了明塘。然后,他们两人各自隐瞒的身份,终于被戳穿,但,他们最后却只是相视笑了笑。”
那定然是因为,他们其实早已心意相通,所以,无论是沈大和段小七,还是沈嵘和段翩跹,早就没有什么不同了。纪流光心想。
沈珝却又接着道:“而且,嬷嬷还说,聂十娘曾经还向她抱怨过,段小七不和她一起去闯荡江湖了,那她要怎么办?”
纪流光实在想不出,聂十娘子说出这样一句话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无论如何,聂十娘子为了段小七,一直都在清都,也一直都在沈珝和沈韫身边。
“就是在这里吗?”
纪流光懂得了沈珝带他来这里的用意。这里,是他父王与母妃的定情之处。不经意间,纪流光的视线再次落到了沈珝紧紧握住她的右手上,在夕阳光晕的反衬下,他的手仿佛也更加坚定有力量了。
沈珝侧身看向纪流光,认真点头,“就是这里。”
我早就想带你来这里,也早就想告诉你这一切。
所以,我感谢你今天的勇敢,勇敢地走进亭子,勇敢地走近了我。
京都,深夜,皇帝正殿。
当宗帝李樑翻开来自南府的密报,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眼中不由快速闪过了一抹幽光,已经死去三年的人竟然还能影响清都的局势?宗帝心火不由越烧越旺,“原来沈崎三年幽居,竟然真的是因为你!好,好,好,真好!果然是纪家人,纪禹为了你,早早隐退;你为了沈熠,牢牢将南府握在手中数十年,临去了,竟然还能为你的孙子谋划三年布局,看来当年我就不应该让纪玟…你走进清都!”
语毕,宗帝终于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他老了,他病了,他需要叶思微,可是叶思微偏偏躲着他,偏偏不想来为他治病。
那就让另一个纪家人来吧!
宗帝阴鸷浑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密报上的“纪流光”三个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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