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纪安道和薛氏就一起来了庄子。大伯父和大伯母到底与大哥说了什么,纪流光不得而知,她庆幸的是,大哥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同大伯母直接吵起来。纪流光觉得,或许大伯父劝住了大哥。这件事,就这样慢慢揭过了。
不久,姑父徐千觞从边关寄信来,随信送来的还有给纪家每个人的礼物,而且礼物都不是平常之物,是由往来西方各国的商队从商路带回的,从西洋式的各种玻璃镜到各类颜色艳丽夺目的衣料丝绸,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此外,随徐家管事一起来明塘的,还有一位边关商队的主事,带着各类新奇独特的生活用具。纪家上下因徐千觞的信和那些礼物热闹了好几天,纪太夫人脸上的笑几乎从未消失过,纪家三姐妹乐得彩衣娱亲,也几乎整日陪着纪太夫人和一众叔伯姑母,只管说笑玩耍。这样的热闹很快就将因纪方回的事而起的沉滞氛围冲散了,纪方回似乎也渐渐变回了从前的几分样子。
随后,陈燕姹随陈夫人回明塘探亲,也来庄子拜访纪太夫人。虽然纪陈两家三年前曾经因为宋襄的事有点不快,但过错并不全然因为陈夫人,因此两家并没有断了来往。这次,陈夫人与陈燕姹一起来访,还带着陈燕姹刚刚一岁的儿子,陈燕姹前年就已出嫁,嫁的正是宋襄舅舅吕向贺的嫡次子。薛氏和李氏看着白胖的小子,眼里几乎都闪过了一阵羡慕。纪太夫人更是欣喜地开了私库,送了好些小孩子戴的金银首饰。这一趟,算得上宾主尽欢,彻底摒弃了前嫌。陈夫人离开时,脸上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如此应酬往来,山中庄子几乎确确实实热闹了十来日。
纪流光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真正闲下来过,当然她最开心的是,每日能够陪着祖母,和大姐姐二姐姐赖在一起,偶尔同娘亲斗斗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回明塘快大半个月了。纪流光觉得,她过得很开心很快乐。除了偶尔的时候,她会不由出神,想起沈珝。
数日后,商队决定返回边关,徐家管事也一起返回。
徐家管事站在廊下,正同纪安心低声地说着话。
纪流光陪同宁氏恰好经过,两人对视一眼,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
就在这时,纪安心的声音透过花树传进了两人耳中,令两人脚步同时顿住。
“你说,将军单独有信让你交给三老爷?三老爷还曾唤你单独去问过话?”纪安心的声音有着惊疑,似乎还有一丝凝重。
徐家管事不敢不答,“是这样的。三老爷是在看完信后,让人叫我过去的。”
“你不知道信的内容?”纪安心似乎迟疑了一会儿,“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将军曾有吩咐,不必多说,信中有详述。”
“所以,你的意思是,三老爷只是想确定信没有被第三个人看过?”纪安心声音里的凝重更加浓烈了。
徐家管事没答。
纪安心也没再说话。
廊下一阵沉默。
另一边,纪流光同宁氏再次无声地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显然各有思量。
片刻后,纪安心的声音再次传出,问的却是徐昴,声音里依旧带着一抹思索。
“好了,我知道了。将军可往清都去过信?子京……他最近有给子京去过信吗?还有,将军留在清都的人,近日有传什么消息给将军吗?”
纪流光想,她的姑母不愧是将军身边的女人。她觉得,姑母已经敏锐意识到了什么。纪流光又看了看身旁似乎低下头陷入了沉思的宁氏,不由仰天叹道,看来还真的只有她还没明白过来。
“有,将军日前给少爷去过一封家信,之后收到了两封回信,其中一封来自南王。留在清都的人,也传过一次消息,不过是在三老爷和纪三小姐还在清都的时候。”
“哦,原来如此。只要子京无事就好。”
徐家管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将军说,少爷给他的家信里,提到了他的婚事,将军那日十分高兴。”
“这孩子……”纪安心似乎终于放下了心头萦绕的事,不由笑了起来,“这件事,明明该先跟我说,谁知竟被他抢先跟他爹说了了。他仍旧留在清都,我们自是知道他的心思。原以为得等到他离开清都,看来他还真是心中有数。”
徐家管事立刻恭维道:“夫人大可放心,少爷自然也明白您和将军的心。”
“你回去如实转告将军。”
“是,夫人。”
徐家管事应声退下。
回廊上,好一会儿,几乎安静无声。
纪流光和宁氏也无声地站在原地未动,夏日的穿堂风悠悠吹过,懒懒地将人们心头的烦闷无声无息地吹散。良久,纪安心低低地笑了笑,叹道:“算了,事情既然有他们男人顶着,我得看着点今夕,看我那傻儿子什么时候会将人给我娶回去……”
话语声伴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纪安心慢慢离开了回廊。
纪流光听到姑母提起二姐姐,不由和宁氏又相视一笑,原来事情实际上……不是二姐姐每日殷勤地陪着姑母,而是姑母替子京表哥在紧紧抓着二姐姐啊!
哎,她的傻二姐姐!
纪流光笑了笑,准备搀扶宁氏离开,回廊下,却再次传出了另外的声音。
纪流光脚步再次顿住。
“娘,您……是不是因为……我在叹气?”
李氏的声音似乎听起来的确带着几分忧虑,“娘不是在叹气,只是……觉得,三年前,宋襄的事,到底还是连累了你。”
“哪有什么连累的?我与宋襄不过见了几面而已。”纪清波的声音显得有点急。她从来都没有把宋襄放到过心上,事实上,如果不是陈燕姹的来访,她几乎都忘记了宋襄这个人。然而,纪清波也知道,李氏真正忧虑的并不是“所谓连累”。
李氏笑道:“是啊,你们不过只见了几面,是娘不该再提起宋襄。”
原来是二伯母和大姐姐。
纪流光正侧耳听着,却见宁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纪流光抬头看向娘亲,立刻明白过来,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回廊下,纪清波和李氏却还没走。
纪清波虽然明白娘亲的忧虑,可是她却不知该如何向娘亲提起赵缉,以及说起她的心事,她心中所念所想的人已经离开了明塘,而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以及该去哪儿找那个人。
然而,李氏却忽然问道:“女儿,那赵缉呢?”
“赵缉……”纪清波猛然听到这个名字从娘亲口中说出来,忽然愣住,“娘亲,他……他……”犹疑许久,纪清波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氏笑着握住了纪清波的手,几乎整个纪家都知道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更何况,她的女儿最近如此反常。她笑着温声问:“他的字是太宾,是不是?我在景园,见到过他和你父亲在一起。”
“什么时候?”纪清波却还是有点愣愣的,一时间,脑中几乎也只剩下了一句话,原来母亲察觉到了。
“不记得了,应该不止一次吧。”李氏顺势摸了摸纪清波额角散落的鬓发,“这三年,他时常出入景园,纪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人,所以,老太爷和太夫人都没有阻止。我想……”
“娘亲……”
纪清波突然打断了李氏的话,脸上全是隐忍多时的脆弱和委屈,这一刻,因为李氏提起赵缉,也因为李氏的温言安抚,纪清波终于再也忍不住,崩溃爆发了,“可是他离开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再见到他,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他……”
李氏看着纪清波的神色,眼中闪过一抹心疼,她一边温柔地替纪清波拭着不停从她眼中涌出的泪,一边问道:“他……离开之前,没有对你说任何的话吗?”
“他说了,有一件事,已经拖了很多年,现在必须要解决了。不然,他永远心中有愧,无法安心生活。所以,请我忘了他,将与他的最后一面当成绝别。”
“什么?”李氏大吃一惊。
“娘亲,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吗?可是,三年前,又为什么要让我们相遇呢?”这就是纪清波一直郁郁不乐的原因。她很担心,也很害怕。此刻,面对着李氏,她终于全都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需要娘亲告诉她。
然而,李氏却最明白,两个人之间,感情的事从来不由天,也不由人。她无法帮她的女儿。她本意只是想了解女儿的心中所属,谁又曾料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的女儿分明已经情根深种,可是,赵太宾,你如今身在哪里?
李氏想通之后,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她觉得,不能就这么放弃。于是,她问道:“他,三年前,你们是怎么相遇的?”
“就是在这里,在山里的桃林。”纪清波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的相遇,尽管当时,她也从没想过赵缉会成为她藏在心中的人。
李氏在内心无声叹了叹,“这就是你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
“娘亲,我很傻吗?”纪清波的声音依旧听起来闷闷的。
李氏的心又不由一疼,“不,你不傻。这种事,怎么能由一个人说了算!再者,纪家的女儿又怎么能让他这样欺负?你让娘亲想想,相信娘亲,会有办法的。”
“我相信娘亲。”
因为李氏的最后一句话,纪清波的心绪似乎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而李氏却暗暗想着,这件事,就是老太爷和太夫人也不会不管的,所以,赵缉,肯定还会来明塘的。抱定着这样的决心,李氏的心似乎变得笃定了几分。
当夜,纪安意回到庄子。刚走进他和宁氏住的屋子,便察觉屋子里一阵诡异。
宁氏端坐在窗旁,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纪流光站在宁氏身边,安静地替宁氏摇着扇,然而却面无表情。
纪安意踏进屋子的脚步霎时似乎就慢了一些。
“爹爹。”
纪流光叫得不似平日亲热。
纪安意又不由看向宁氏,宁氏眼中流光依旧,却一派平静,他最爱的那双眸子里楞是没给他透露半分信息,半分思绪。
纪安意又看向纪流光,她的眼睛同宁氏很像,此刻也是一片沉静无澜。
纪流光开门见山道:“你有事瞒着娘亲和我。”
纪安意悠悠一笑,似是明白了几分,但很快极配合地端肃起了脸,只问:“什么事?”
“爹爹是在问我,还是娘亲?”纪流光继续冷声道:“娘亲说,爹爹心知肚明。”
纪安意故意咳了咳,目光流转间,又瞟了宁氏一眼,宁氏不动声色地回瞪了纪安意一眼,他道:“我心知肚明的事,你娘亲定然也知道。不过,你却不一定知道。至于……有些事,也不能让你知道。你不明白吗?”
“爹爹,你觉得今日是我故意用娘亲来逼你开口?”
“不是吗?”纪安意淡淡道。一如平常平和的语气,脸上也变成了日常平淡的神情。只是,这平淡里当然还带了几分捉摸不透。
“不是。”纪流光决定再忍忍。她才不要几句话就向爹爹屈服。
纪安意有点惋惜道:“哦,那就是你自己放弃了机会。”
“我放弃了什么机会?”
纪安意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又毫不犹豫地端起桌上的茶,低声问:“你还不明白?”
纪流光有点不服气,“爹爹,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怎么能就这样下逐客令?”
纪安意仍旧只是悠悠笑着,看着纪流光。
这时,宁氏忽然站起,像是极漫不经心地看了纪安意一眼,然后淡淡道:“不错。如此的话,今晚,娘亲去陪你睡,如何?”
原来还有这样的……峰回路转。
纪流光看着在她眼前毫不顾忌无声对视的两人,心中一叹,虽然这样很好,可这并不是她的目的啊。甚至纪流光有种错觉,她似乎应该立刻离开这间屋子。
纪安意定定看着宁氏,笑意明朗,毫不犹豫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纪流光还未伸出的脚步,立刻缩了回来。她不得不侧身看向……或许已经完全忽略了她还在屋子里的……两个人。
宁氏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笑得十分明媚张扬,“你说呢?”
纪安意几乎肯定地说:“今日,徐家人离开。你知道了什么,想问的是……徐家的信。”
纪流光觉得她爹爹的笑很狡猾,又很自信。
对,这正是她的目的。纪流光在心中急道。
宁氏很快就问:“徐家的信里,写了什么?”
“写了……”纪安意突然停了下来。
宁氏双眸里蓦然闪过了什么,她看着纪安意温和冲淡却又仿佛略带凝重的笑,突然感觉一阵恐慌。纪安意急忙伸手握住了宁氏的手,宁氏感觉心慢慢沉定下来,两人仍旧沉默地看着彼此。
纪流光侧耳去听。
但是最终,纪流光并没有听到纪安意亲口说出来。因为,她不是娘亲,没有娘亲与爹爹那样的默契。爹爹没说出口,娘亲知道了,所以,爹爹不说了,然后,她就被……赶出了那间屋子。
为此,纪流光郁闷了好几天。
可是,之后,宁氏也对她缄了口。纪流光顿时明白,她是无法从爹爹娘亲口中知晓了。
不过,纪流光很快就渐渐释怀了。毕竟,山中无岁月,不觉夏日长。纪流光每日的生活充满了更多的精彩。在山中庄子待了大半个月后,随着暑气渐消,日风渐凉,纪家一行人终于决定返回明塘纪家。此外,辛子美与薛烟非的婚事也近在眼前了。
婚前第四日,纪流光陪着薛氏和纪今夕,还有纪清波一起去薛府送嫁。因为辛府本家在茂城,早已约定好薛府提前发嫁,三日后,到达茂城,再举行婚礼。这一日,已是真正的离别送嫁。
薛府上下十分热闹。纪家三姐妹跟随薛氏去见了薛烟非的母亲马氏之后,便跟着纪今夕直奔薛烟非的住处。薛烟非的住处此时也几乎是人来人往,来往清点的,抬送嫁妆的,总之,是一屋子的喜庆。不过,这些都自有跟随薛烟非嫁到辛府的嬷嬷管事打理,薛烟非基本上只是坐在屋内,看着所有人忙忙碌碌。
因此,她一见到纪家三人走进来,眼睛几乎立刻亮了起来,连忙将她们三人迎进了屋内。
“快进来,三位妹妹。”
纪流光细细看了看薛烟非,只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眼角眉梢尽是春意,只是眉间似乎萦绕着丝丝屡屡的惆怅,活脱脱就是个对未来带着全然的欣喜却又有几分不确定的新娘子。纪流光忍不住打趣,“烟非姐姐,今日,我算是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惊鸿一面。”
“三妹妹,说得真妙。我还在想着怎么说呢,你怎么就把我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纪清波立即附和道,脸上也全是温柔笑意。
纪今夕回头看了看纪流光和纪清波,这一次,她总算迅速明白了两人的意思,她笑了笑,也故意道:“表姐,如果此时那位表姐夫在这儿,我想,恐怕真的会看呆了。”
“你们三个……”薛烟非刚一开口,话里尽显娇嗔,她立刻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笑着温柔反击,“故意打趣我,是不是?你们等着,以后你们也会有这样一天的。我等着!”
“烟非姐姐,你记仇,不行,温柔漂亮的新娘子怎么能这样?”纪流光立刻笑着驳道:“你赶快忘掉!”
“想我忘掉?”薛烟非伸手忍不住在纪流光白嫩的脸上捏了一下,“那你求求我啊?小流光?”
“表姐,你怎么能这样?虽说今日你最大,可你怎么能戏弄三妹妹?”纪今夕故意强调了“戏弄”两个字,惹得纪清波和薛烟非一阵发笑。
纪流光也状似冷冷瞪了纪今夕一眼,“二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
“是啊,二妹妹,你怎么能这样说三妹妹?她不是你最爱的妹妹吗?”纪清波明白三妹妹与二妹妹之间的“斗嘴”又要开始了。不过,她始终都是支持三妹妹,反正二妹妹也知道。
薛烟非也很快接道:“表妹,你的话,我也不赞同。咱们小流光,就是最惹人疼的。刚才我还本有点心慌,一看见她,一听到她说话,我突然就好了。”
纪流光甚为得意地看向纪今夕。
纪今夕还能说什么呢?她们今日就是来送薛烟非的,她们从不喜欢哭嫁,当然要让薛烟非高高兴兴地离开明塘。
纪今夕很难得地冲纪流光做了一个鬼脸,接着却对薛烟非道:“表姐,反正今日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人在薛烟非的屋子里陪了她半个时辰,马氏就吩咐人来提醒薛烟非,该梳妆了。接着,便有丫环扶着一位面色和善的全福夫人进了屋,三人退到一旁,看着全福夫人仔细为薛烟非开脸,梳妆。等到薛烟非正式梳妆完毕,三人眼中都是一片惊喜赞叹,好一位温柔如水又明艳夺目的新娘子。之后,三人陪着梳妆好的薛烟非前往薛府正堂,薛烟非忍着泪一一拜别了薛府众人,马氏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母女俩一阵相对而泣,难舍难分,最后,马氏含着泪将薛烟非送上了花轿。
在轰隆热闹的鞭炮声中,花嫁的队伍离开薛府,渐渐远去。纪流光眼底却仍有些湿润,眼前的视线似乎也仍然是模糊的。
她觉得,随着那满目的红慢慢离开了明塘,这一年的夏天,属于她的夏天,似乎也就要这样结束了,而她始终很想沈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