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拜师恒阳
姒无忌说:“你们既是要在这长安城里头长住,那我也就不久待了,等改日路过再来看你们吧——哦,对了,既是待在这长安城里,那有两个地方我还是提醒你们最好别去,一是长安城西边的龙隐寺,二是西南的麒麟鬼市——”
江扬闻言却是突然笑了出来,叫人糊涂得很。直到姒无忌挑眉瞧他瞧得跟翻白眼似的明显,他才压下好笑解释道:“我是觉得你这怎么跟建议我去似的?”
姒无忌不悦道:“我是怕你作死作到那两个地方去好不好?”
江扬就也摇头失笑:“可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更好奇了——”
姒无忌却是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冰冰道:“反正你从来好管闲事,就算我不提醒你也恐怕会自己作死作到那儿去——倒不如我先提醒一下,免得日后你真在那两个地方惹了麻烦我也不必自责没提起过——”
她说完就也干脆地坐着她那精致又舒坦的马车离开长安城了。
这一路上,她与羌霄、江扬同行,一路说说笑笑,也像是收岁节那日的古怪表现不曾发生一样。
她说:“我偶尔难免有些脾气,但断了就断了,我总比你们这些男人干脆。”
江扬摇头叹道:“你这话可又没什么根据了,我和阿霄哪里不干脆啦?”
姒无忌就也笑盈盈的掐住调子挤兑他:“你要来中周这事一直拖着没说玩儿什么有口难言顾影自怜的——这事我能记你一辈子。”
江扬也只有无奈:“你怎么就不能记我点好?”
姒无忌摊开手努了努嘴:“记你好我又没好处——何必呢——?”
她施施然笑得有些恶劣,却也施施然走得干脆。
江扬难免觉得姒无忌这人虽然多少有点古怪,却也到底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们一路乘舟行过沙海,骑马走过水底,高山绝壁看过落霞,也在断桥铁索闲坐看过云起,曾听铁浪拍金岸,竹林潇潇吹叶过,也曾弹剑和惊鸿。
一路风光,各地美景,倒也不单是大月城里的寒冬凛冽。
江扬就也笑笑对羌霄说:“其实出来也不错,你平日里总窝在家里也玩不到这许多——”
羌霄凉凉反驳:“我平日不喜欢的只是人多,我也没说我不喜欢出门。”
在一旁吃着哈密瓜的姒无忌无语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没眼看似地抱怨:“……明明你每次找羌霄的时候他都跟你出门了吧——明明他每次硬拉你你都跟着走了吧——你们两个到底在胡说个什么劲儿啊?听得我都快瞎了!”
后夏建昭二十年,北楚景元二十八年,中周永和二十五年仲春,长安城里多了两个来自后夏的少年人,虽然其中一个其实该说是楚人。
万里风光万里山,今年春去秋又来,岁岁年年,造化无限,转眼又是秋。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豪情到碧霄——”
“……”羌霄摇了摇头,“你就是不肯读书是吧?”
江扬砸了咂嘴,摸着下巴抱怨道:“道理我都懂,可学校里的夫子真的很无聊——还没有天桥下说书的先生讲得好呢——”
“这就是你从太学翘课反而待在这天桥下吃瓜乘凉的理由?”
“嘿嘿——”被戳破的江扬于是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这香瓜还挺甜的——阿霄你要不要来一口?”
“免了。”羌霄随意摆了摆手,慢声道,“你再这么翘课,旁人该以为你后夏的质子是故意装得这么不学无术了——”
江扬也很委屈:“可我本来就不学无术啊……”
他叹了口气,也实在像是委顿得无可奈何:“哎——当个质子还这么麻烦,明明阿霄你当质子的时候从来都不陪我上课的——”
羌霄就也悠悠道:“那是你们后夏人少——管得松。”
“哎——”江扬只得又叹了口气,“长安虽然也挺好的,可惜这里的烦人精实在太多了——”
羌霄却不惮将话说得更风凉些:“林子大了鸟也自然杂,忍着吧。”
江扬故作哀怨地瞧了瞧他:“阿霄你不用去太学自然很轻松了——你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呢?咱们说好的‘伴读’呢?”
羌霄凉凉道:“只说好伴读,没说好真陪你读吧?自己的苦自己吃——忍着。”
江扬摇头晃脑地“抱怨”道:“阿霄你真薄情——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大宝贝了?”
他声情并茂,就差抹上些眼泪装哭,虽是用词荒诞不经频频惹得行人侧目,然而那干嚎的本事却也着实像是当真委屈。
羌霄安静等他演完,才用鞋面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毫无反应道:“闹够了就走罢。别拉着我和你在这大街上一起丢人。”
江扬扁了扁嘴却又忽地笑了出来,眉开眼笑的,就难免现出了那么几分得意:“真说丢人阿霄其实也已经陪我丢了,容我演到现在怕是阿霄自己也其实好奇我会怎么演吧——”
他拖长了调子,笑盈盈地瞧着羌霄,羌霄被他说中了想法,一张白净的面皮却没被他说红,仍然也只是淡淡得仿佛不着喜怒般道:“我怎知道你会这么浪?”
他语调温慢,用词却是粗鄙狂放,然而那悠悠的调子说着这般玩笑的话却又透出一种天生的讥诮,凉凉的,像是漫不经心,可若真不经心,他又何必劳累自己开口呢?
江扬右眉一挑却是笑道:“难道阿霄还不知道我么?”
羌霄停住了脚步,也忽然笑了笑:“……哦?那你说我知你有几分?”
江扬一愣,旋即却是洒然笑得明朗:“若说我知阿霄有五分,那阿霄知我怕有十分还多——”
他笑得如此洒脱,直爽得像是丝毫不怕别人如何了解他这个人,也当真像是坦坦荡荡的事无不可对人言。
“十分能还多么……”羌霄却是低喃着摇了摇头,他含着模糊的微笑像是觉得好笑,又像是蕴着一层底色似的思忖,然而一瞬之后他本就时常含着笑的嘴角却是弯得更弯了些,“你这怕不是总计有百分吧?好了,走吧。”
“真回家呀?”
“不回家。”
江扬一愣,反而挑眉生起些玩味,他笑着也就多了些好奇道:“那咱们去哪儿?”
“带你去看场好戏。”
羌霄那弯弯的嘴角像是明月的钩,清清冷冷地淡漠又明锐——像是天生的讥诮却又像是温柔——是一种温凉的讥诮。
说来也奇怪,古来有多少人都觉得明月这意象是那般仙儿似的清冷,却偏偏像是看不破那种凉薄的冷酷,它明明是那么冷酷得鲜明,明明高居天所,冷眼看尽了古来多少凡人的生死苦悲而不曾有心。虽只像是那一层薄冰,却明明就是白石,是雪山中积压千年的冻土——
偏人以为它多情。
不过是那月光阴柔些,脆弱些,便叫人觉得凄清,觉得温柔,觉得可怜了——
可也真是个可惜的误会。
明明薄薄的冰也是可以杀人的,只要它的棱角足够锋锐。
偏偏大多数人觉得脆弱就只有脆弱这一层——真也盲目得可惜。
那是中周永和二十五年的中秋,兵法鬼才恒阳老人终于应邀——赴了中周的中秋家宴。
他说:“我不过是来看囡囡的!”
然而自此周楚两国的军事格局却是狂奔向了地覆天翻的惊人变化。
那一年中秋过后没有几天,长安城里的权贵子弟就纷纷被从安乐窝里拽了出来。这不因别的,只因为那恒阳老人在太学设了场子,摆开架势要收徒授课了。
羌霄就对江扬道:“你不是最喜欢推沙盘了么?你也不妨去看看。”
江扬却是不由好笑:“他们中周摆明了是要强兵重武了,我一个后夏人去了不是给他们添乱么?”
但他自然是不怕给人添乱的——所以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也很干脆地就同羌霄去了。
而恒阳老人打眼一瞧见他就道:“这黑小子是谁?”
江扬愣完就也朗然失笑:“在下独孤飞,后夏的皇子,来这儿瞧瞧热闹——”
恒阳老人轩眉道:“夏人?”
江扬也就昂首笑道:“正是!”
“那好——就你了。”
这下就连江扬也不由讶异得真愣住了——什么就他了?
恒阳老人竟是吹着胡子很任性地说:“老夫就要这黑小子做老夫的入室弟子了!”
一旁负责替他操办选徒事宜的官员却是立刻黑了脸,既恐慌又难堪:“可这、可这、可他……就、就不是我大周的子弟啊!”
恒阳老人竟冷笑道:“反正别的人我都看不顺眼!他既然是你太学的子弟我又凭什么不能选他?!总之这弟子我选完了!剩下的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他呼扇呼扇胡子,竟也就这样甩了袖子就走了!
徒留彼时十五岁的江扬还愣在那里,奇怪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恒阳老人的弟子呢?
别说是他,别人也都在想这家伙凭什么就成了恒阳老人的弟子了!
若问恒阳老人是谁?
该说他是个很暴躁的老头,却也是个很好的外公。
这意思是说——虽然世人皆知他顽固,知他避世而居轻视王侯,只肯住在他的机甲城里谁的面子也不给、谁去拜师也不收,就连北楚寒山王的长子——那个据说天纵奇才少年戎马的羌霌到了那里也不过仅能得他指点“一二”——然而就是这一二指点就足以叫他受益终生。
可惜恒阳老人这种世外高人到底心气儿也高,对于看不上眼的也当真是连一句话都不屑多说,对于那些不远万里携了珍器重宝相谢求教的人也是丝毫不假辞色。
——只除了他的宝贝外孙女。
可惜他的亲外孙女却是当今中周天子的皇后。
周天子说,还请外公出山相助——恒阳老人不去。
于是张皇后就说,可我想外公了——只消一句,恒阳老人也就不得不来了。
那一日中秋宫宴,周天子对他的皇后说:“外公会来吗?”
张皇后只说:“今天的月亮很圆。”
后来将近散宴,恒阳老人就也果真来了,他坐着一辆天车,车生扶摇翼,竟在云间走“马”,“马”也不是马,而是被他驱策的秃头老雕。
桀桀怪叫着,惊得众人不由扬颈窥探,两股战战。
群雕呼啸着盘旋了两圈,才趾高气昂地落了下来,不甘不愿地盯着身边的玉盘珍馐直勾勾地瞅——
一只雕嘴狠狠一叨,就叨下颗鱼眼珠子,骇得那盘鱼后的贵族扑地向后跌倒,就连打翻了手中的碗筷也顾不上,只能扑腾着向后跟条脱水的鱼似的躲避。
其他老雕见状也立刻纷纷扑腾起来,喙缘锋利,凶狠地腾起扑食起桌上的宴饮,直闹得好端端的宴席一片狼藉。群雕乱哄哄争抢在一起像是狂暴的乌云,暴风过境似的扫掉了席上的桌椅,踩碎了杯盏,碾烂了雕眼瞧不上的美味佳肴——
这狂暴、这混乱都要人恐慌着想要避走,更不敢去看放任这些凶煞之物的阴沉老头。
这小老头不高、不壮、不魁梧,一双眼却利得比锋利的雕喙更甚。
他冷眼瞧着四周的皇亲国戚一个个瑟缩颤抖,嗤了嗤,却只望向了上首皇帝身边的皇后冷冷问道:“惜儿现在也学会算计外公了?”
张皇后瞧着群雕闹得凶残,却仍是笑得温柔,然而温柔的眼里却难得浮起一丝少女的娇俏,她说:“这自然是因为外公疼我呀——”
恒阳老人细细瞧着她,也终是只能叹了口气。
张皇后笑着说,我劝陛下强兵兴武,外公您总不能也让我失了面子吧?
恒阳老人哽着气不屑道,明明是他巴望着我替他办事,却要你出来替他圆这谎话——
张皇后张惜只是恬然得娴雅道,夫妻同心,陛下的愿望自然就是我的愿望。
她端严走了下来,挥手屏退了众人,恭恭敬敬地走到恒阳老人身前跪下了,等她昂首,拉长的脖颈纤细得像要断掉,那么单薄,却是坚决道:
……国不安,家何定?
我既是这大周的皇后,就是万民之母,我活着一日,怎可眼见我的子民受苦而无所作为……?
外公,
这几年我寝食难安——
我……我是怕的。
我怕这大周的国祚毁在我这一辈人的手里!
也怕万里山河……流血漂橹!怕万民国破家亡——饱受战火离乱!
……外公!
求您助我!
她狠狠磕下头去,她的脖颈是那么纤细,一经用力就脆弱得像是快要断掉,但她的神情却又是那么坚决,像是有什么蕴藏在她柔弱的身体,让她像是柔韧的蒲苇。
她说,
我知您不爱卷入这些事,只是……
只是……
她终究也苦涩地笑笑,伏在地上,泪水悄悄浸湿了衣襟。
……只是惜儿不孝。
她不多加辩解,也不苦情倾诉衷肠,在真正的亲人面前,有些叫人泪下的话总是多余的。
情不是用来煽的。
所谓真心,也本就可以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不必刻意叫谁来看。
她是那么脆弱又固执,固执得令心疼她的老人到底也还是舍不得:“好……”
好吧。
“我只希望要你倾尽心力的人不会辜负了你——”他沉郁的目光扫向一旁的男人,直勾勾的,像老而成精的雕。
那大周的天子僵直了脊背,忙保证道:“外公放心,我大周的男儿定不会辜负了皇后的苦心——”
“……呆子!”老人却是哼声冷笑,像在看一个愚笨透顶的人。
其实他看天下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是这个愚人位更高、权更重——但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又想改名了,总是用着用着就不喜欢文章的标题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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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拜师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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