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技压五陵
太学之内,李显扬道:“两国如今结着盟约,若不打仗,那学了又有什么意思!若是学了,两国结盟尚在,那又算什么意思?”
他说得不算直白,但那股子气魄却表达得足够直接。
前一句轻鄙,是不想学。后一句诛心,是不想别人学。
恒阳老人乜了眼他。
倒是江扬笑得明朗坦然:“因为有‘举一反三’。你这话问得就没什么意思了。”
学了玉门关若就只会对付玉门关,那就不叫学了。
何况时机变化千百种,一地之间,又如何会是纸面之上能够穷尽的?
‘教’这一字,本就教的是固式套路。‘学’这一字,却要学得灵活机变,不过就算道理上知道灵活,也到底还是因人不同。
恒阳老人慢声道:“你到底是怕你学了他守不住这玉门关,还是怕他学了你打不下那玉门关。”
他说得竟是更直接,冷漠的调子,轻屑鄙薄,把这矫揉造作的诛心之言直接撕扯给对方看。
你不是敢拿破坏两国邦交的帽子压我么?那好,我就直说给你看。
李显扬被他老雕似阴鸷洞察的目光逼得心虚面赤,两腿竟不觉被逼得打颤。
恒阳老人瞧向江扬,却忽然从喉咙底攒出声笑来:“造办处的办事效率没这么快,这‘玉门关’是你拿来的吧?”
江扬也就洒然笑道:“的确。”
恒阳老人嗤笑道:“怎么不是别的地方?”
江扬却仍是坦坦荡荡地笑道:“现在我手头有的便只是这个,若是我有其他关隘的沙盘——只怕才该更是令人怀疑吧?”
只可惜别人现在就算不怀疑他,也怕是都纷纷怀疑起了他的意图。
恒阳老人慢悠悠道:“把自家的门户拿出来给人当案例分析——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说你轻信呢?”
古来合纵连横最后还是一家独大,天无二日,所谓盟约也不过就是一时的利益趋同,又能保障多久?
从来是结盟之时尚且彼此藏着掖着,哪有这么没辙没拦的“坦诚”的?
江扬也不像是不清楚这点。
他是该清楚,却仍旧笑得敞亮:“反正贵国兵部也不是没有我玉门关的详尽地势。倒不如有什么可能,我们就摊开来,揉碎了讲。”
——也省得你们还得想法避过我去藏私。
他如此坦荡——却也未免太过坦荡。
恒阳老人觑着着眼瞧他,悠然得像是意味深长:“……你倒是恃才傲物。”
有这个自信觉得掰开了揉碎了分析完了还是他得益多过这些中周的小崽子们得利得多——
“不敢当。”江扬却是谦煦一笑,倒是坦白得常人多难做到,“正是不知道我是否自以为是得不知天高地厚,才要同您认真学呀?”
自己觉得自己有本事那不算本事,真拉出来溜溜才算见了真章。
自以为自己有本事的不少,敢拉出来溜溜的也多,只是真不怕丢人现眼的到底还是少数——
可一个人若是总没有“丢人现眼”的时候又哪学得到新东西?
江扬他既“傲”得真像是那么“真以为是”,却也像是丢得起那人——
他这种人该怎么说呢?
他不过是有那么种底气——那种不怕丢人的底气,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底气。
恒阳老人难得眯起眼睛笑了:“你这小子——还真是没皮没脸的。”
他这般说着,却也难得像是有那么几分往常格外吝啬的赞许。
“好。”于是就也干脆道,“就按你小子想要的来。”
玉门关就玉门关。
不过恒阳老人可不管怎么授课最简单易懂,他嗤了一声却道:“我便要你们这些连点脑子都不动的小少爷瞧瞧,光带着一双耳朵就想学兵是有多蠢——”
在场这么多官宦权贵家公认的少年才俊,他竟像是没有一个能瞧得上的。
瞧向了江扬,他才拿下巴指了指那玉门关的木雕“沙”盘:“喏,会用么?”
这“沙”盘虽是江扬拿来的,可沙盘也不过就是张立体的地图,谁知道它都能怎么用?谁又知道他想怎么用?
他这么突兀的一句,却叫台下听着的人也都是蒙了,他们今天人虽在这里,却多是半点儿相关的也没听过,真正羁旅世家的不多,就算家世在那儿的也大多是本人还没接触过,顶多是瞧着这特制“沙”盘眼熟与否的差别,就算绞尽脑汁又哪想得到恒阳老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指的是怎么‘用’?
他们知道沙盘是用来演练的,但他们没用过,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演练。瞧着这光秃秃的沙盘就不知道具体该怎么用。
江扬却一点儿没像是被他吓到,答得虽坦白却也一点儿都不露怯:“我不知道您一般怎么用,不过阿霄常说只要规矩定好了,想怎么玩儿就都是玩儿——”
他和阿霄自有他和阿霄习惯的玩法。
“那就按你们的规矩来。”
这世上虽然有所谓公平,有讲究公平的人,但一般人还是会觉得谁定的规矩谁得益,何况江扬所谓的“玩法”于恒阳老人却是第一次见,这要是因为手生眼生而输了也不无可能——他这样的身份若是输了又怎么能挂得住面子呢?他这样的身份又怎么敢轻易输呢?
而他此刻一句说得毫不斤斤计较,毫无犹豫,也不过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怕会输。
江扬同他作为演示比了一场,因为这“玩法”的新奇惊异了众人,得了句“不错”,输了个一败涂地。
恒阳老人就又让李显扬与他斗了一场,便换做李显扬输了个一败涂地。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也不知恒阳老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就这么让他轮着,他竟也偏偏不知道累似的依旧笑着接着。
然而车轮战下,饶是其他那些学生越来越熟悉这规则,却也都依次输了个彻底,倒像是江扬一个人轮了他们一群。
若说恒阳老人与他之间是隔了海,那江扬与当日的其他人之间也至少是隔了片山。
后来轮得别人都累惨了,恒阳老人也终于夸了夸他说——你小子倒是皮实。
江扬也只是笑道,平时我和阿霄玩时阿霄可比他们狠多了,那都是一个兵一个兵地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我怕是连他摆的什么阵都容易记错,今天这还能用纸笔记的可轻松多了。
而等到李显扬含恨再度输得快若流星,后者也只能恶狠狠道:“你别得意得太早!”
虽然他也觉得江扬这规则说得没什么好置疑的,但是——
“规矩是你定的!你熟悉得早!等他日都会学了兵法有你哭的时候!”
江扬轩眉却好笑道:“可惜了,我这人输了从来不哭——”
真正可惜的是,今日太学之子弟,日后对上江扬者十战九输。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后来的周皇也曾感叹道,当初这太学开课一事,虽是也的确强了他大周的兵,却也像是他大周把众多未来可塑才俊的斤两都明晃晃地摆到了江扬面前——以致这一大拨人,竟几乎全成了面对他江扬时不能用的。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当时,上了这令人无言以对的第一课后,恒阳老人就赶走了这萎了的一群。
他说:“你虽然赢得胜之不武,但好歹还算有灵性——”
江扬听了笑了笑,也不恼他夸人也不肯直接夸,还要先贬他一个“胜之不武”,反而笑得挺灿烂的,活像是当真活得半点烦心事也没有,只是眉梢多少露出些车轮战后的倦怠:“是吗?那可挺好的——”
恒阳老人哼了哼:“你小子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虚么?”
江扬却是直白笑道:“可我的确高兴啊,一个人总该知道自己的能力,得了认证高兴不是应该的么?”
他笑得如此爽朗,就像是丝毫不知谦逊为何物,也不知君子应以谦虚为美——
但他又像是清楚得很,是清楚了也不在意。
——像是清楚的可多,但他就是不在意。就那么兀自地、径自地——自行其是。倒也真有点油泼不进的混账架势。
却也多少还算“混账”得有点意思。
恒阳老人细细瞧着他,多少有些满意,最终笑了笑:“……行,爽利点也好,装模作样的倒矫情得烦人。”
江扬却是皱眉笑道:“我倒觉得——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家阿霄也总喜欢端着呀,可他不过也只是懒着敷衍,你要见过他那人,就知道他有多傲了,就跟猫似的——”
“你家阿霄?”
“啊……”江扬一愣,却是眨了眼,笑了笑,“就是我家阿霄呀——”
他偏过头去敷衍。
老爷子却了然道:“就是那平日同你拿推沙盘当玩儿的朋友吧?”
他语调平直,倒叫人说不出这个“玩”字是否含了点对他们“不认真”对待此事的批判——虽然江扬从来没觉得自己真不认真过。
他是喜欢玩儿这个,但不代表他对沙场上的那些死生轻慢,也不代表他喜欢打仗。
但他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没什么不能直说的——虽然他原本并不想提:“的确是阿霄。”
老爷子了然道:“这木盘也是他的吧?”
江扬不免惊讶:“您怎么知道?”
老爷子只是笑了笑,也不回答,只道:“那他怎么没来?”
既然能和江扬拿这个当玩儿,那显然也不会是全没兴趣。
江扬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是楚人。他说这里没他的地方,他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江扬的语气到底还是软乎了些。
羌霄他本人说的其实是,待得不自在,去那儿干嘛?
老爷子却是抬了抬眉,轩然笑道:“他来不来有什么差别?你学会了什么,都不消说,怕是同他对上几局他自也就会了吧?”
江扬只有沉默。
恒阳老人道:“所以老夫我教你同教他又有什么差别?”
江扬垂着眼却到底还是梗着自己道:“……的确。”
恒阳老人幽幽道:“现在我要有一个后夏的徒弟,还要拖出半个北楚的徒弟,这要是皇后知道了,恐怕是要生我的气吧——你就不能避讳着他么?”
江扬沉凝着有些复杂,迟疑着,却还是道:“我知道这……太过贪心,您可以不用特意教我,但是阿霄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算计着瞒他,我也不想他因此觉得我避讳他。”
恒阳老人却道:“若是学兵和你这朋友只能二选其一呢?若是你不和他断了往来,我也不让你进这太学的课堂呢?这世上可不是事事都能随人贪心的。”
江扬沉默了下去,沉默得久了——
其实他固然有的是法子偷师,但那不是他会做的事。
他也可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答应了却背地里违反,但那也不是他会做的事。
——他竟像是很认真,虽然他素来看来都只似玩世不恭。
他其实没什么好犹疑的,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会怎么选,不过是他不想选罢了。
他说:“如果真是那样,我还是要在这太学蹭课的,只是我会一辈子都觉得对不起阿霄。”
恒阳老人缓缓笑了,他眯起了眼:“是吗?可如果你当真重义,又为什么要弃义呢?学兵对你就真这么重要?”
江扬深深吸了吸气,想要笑笑,却到底还是皱着眉笑的:“其实您心里大抵清楚,只是非要听我回答出来……的确,若从来没这么个机会,那我也从没主动想过要求师专门学什么兵法,只是这机会就这么来到眼前,若是不学总叫我觉得对不起我的立场,我若有能力学些本事报效国家却任性胡来而什么事都不做,这……还是我辜负了我。我既是我后夏的皇子,就该先是我后夏的皇子,然后才是我自己,有兵可学而不学是我身为皇子尸位素餐,是我皇子的责任,只是……阿霄却是我的事。”
他说得缓慢、坚定,却仍旧有些……有些停顿的间隔。
恒阳老人瞧着他,却是微微叹了口气,他缓缓展眉,莫名地笑了,却也不再瞧他:“罢了……既是如此,过几日挑个好日子,你们两个就一起都正式拜师到我的门下吧——”
江扬却一时回不过神来。
他被老爷子笑眼不动地瞧着才猛然醒悟过来,既惊讶又怀疑,既惊喜却又着实犹豫:“可您不是说……”
“那就是我的事了。”恒阳老人竟悠悠学着他道,“难得投缘,浪费了可惜。”
江扬高兴得狠了,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突然想起些什么,就挤着眉小心翼翼道:“说来我和阿霄——我们——算不算是我先入的门?”
恒阳老人眯眼瞧了瞧他,却似猜透了他的想法,于是含着笑慢慢道:“没正式拜师就还不算,你俩既要一起拜师,那就谁大谁算师兄——”
“啊——?”
江扬也就只能无奈地直叹气。
后来事无巨细将今日这事说给羌霄的时候,江扬讲到这里还忍不住长吁短叹地直喊亏了亏了,毕竟他本来可差点是能当羌霄的“师兄”的——
“……”羌霄听完也就凉凉道,“哦,可惜了呢,‘小’、‘师’、‘弟’。”
江扬一愣,赶忙辩解:“不不不你别生气呀!我只是想借由你这里的关系曲线救国从姒无忌那里占点儿辈分便宜——”
羌霄自然不吃他这套:“你当我师兄还是当我师弟不都一个辈分么?真当我那么好糊弄么?‘小’、‘师’、‘弟’?”
永和二十五年重阳,恒阳老人收北楚二十一皇子羌霄、后夏七皇子独孤飞为徒,此事震惊中周京畿,引发众人议论纷纷,念其昔日,毁誉参半。
那一日,江扬走后,恒阳老人在那木盘前长久地坐了下来。
【你便是这样当你的好师兄的?!我教给你的东西!你虽依言不‘说’,却凭着同他推演又悉数教给了他?!掩耳盗铃你这是糊弄谁呢?!】
【师、师父、我……】
【……爹!爹……你凭什么就不教我?!我明明是你的亲儿子啊!】
【我早说了你心术不正!搅风弄雨的!这兵法你不能学!】
【凭什么他们纵横捭阖玩儿的就算是权谋?!我就只能算是‘搅风弄雨’的!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师弟啊……”
之于他恒阳来说,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恒阳会收羌霄不是因为移情……呃 囧 虽然也算移情,但其实是有理由的,我以后会解释的就先不剧透了_(:з」∠)_
PS:内容提要里的话是阿霄吐槽江扬时真说了的,只是这里没地方插入,我就放内容提要里了ღ( ´・ᴗ・` )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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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技压五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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