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曾疑是飞熊入梦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鹧鸪天》
这地下的通道曲曲折折,越来越下,铁车疾走,像是被水推着,一路上灯火时明时灭叫人很快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其实就算不用靠灯火故弄玄虚,这铁轨也盘绕得蛇一样曲折,活像是打结打成了九连环的蚯蚓,又叫人如何能锚准之前的方向呢?
若真有人妄想能凭着记忆就测出这地下鼹鼠洞穴似的甬道从长安大道下延伸向了何方——却也着实是不切实际了。
而这地下的洞天被人为弄得如此扭曲,也大抵是不想叫人猜出那大本营在哪儿,如此一藏倒也算是藏得用心了,只是长安地上拢共就这么大地界儿,好好的地下被人挖成了这么个德行,这又算是怎么个意思?
还真当自个儿是蚯蚓,住在地下就当这整个地下都是自己家的了?却不知还当不当这里是皇城?眼里又有没有那些王法呢?
“这还真是……”江扬笑了笑,也只道,“嗯……别出心裁?”
“许也是只皮皮虾成了精呢——”
“什么?”
“我说‘皮皮虾’。”
羌霄突然开口,语调轻轻淡淡的,突兀得旁人都是不明所以,就连江扬乍然听到也先是愣了愣,然而听羌霄重复了一遍,却也恍然明白他是借用了姒无忌当初对他的挤兑,这个梗也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旁人自然仍是摸不着头绪,而江扬听了……就也终于忍不住失了笑。
可怜他捂住肚子,压住声音,还是笑得猛弯下了腰:“是、是、是挺皮的——”
瞧他笑得把旁人都看蒙了,他也只像是不觉得也不在意。只自顾自笑得直喘,前仰后合得简直像要笑疯了,倒是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羌霄还是那么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就好像自己什么也没说,不过歌红儿在一旁仰头瞧得仔细,就觉得他嘴角微抿,多少有些像是在笑的。
等江扬笑够了抹抹眼泪儿,后腰靠在铁车的边沿上,一手仍圈着羌霄的腰,像是这铁车质不过关冲得太猛再把人给甩出去。
这铁车沿着上下起伏曲折的轨道时快时慢,有时陡然一个下冲活像是将千斤坠掷了下去,虽是有几条牛筋做的皮带可以将人固定在焊在车底的“座位”上,却也着实是风驰电掣得吓人。
哐当哐当铁器相撞的声音像是谁也不跟谁客气,你听着那响儿就跟敲锣似的,也就能想象出这车给人的感觉有多不靠谱。
像是厚铜面发出的响儿,不是敲在人的耳膜上,而是直接就震进了人的胸腔里,轰隆轰隆的——都没有隆隆的回声,而是直接一下连本音带回声,震得胸腔都像是皮包的鼓,内部都像是空荡荡的山坳坳,任雷声轰鸣,充斥其间,满当当得像能鼓出风来。就连那雷声也像是潮水,是厚实的、充满质感的。
歌红儿也被这潮水似的金鸣震得想吐,那明明眼瞧不见的肖公子却恰在此时回头递来一片浅绿色的糖片,看来像糖,闻来却有点薄荷味。
“含着吧,止吐。”
对方的语气平淡,歌红儿却有些不好意思,窘迫地去接,纤细的手却被铁车抖得直在那冷白的掌心来回划了好几下——这若放在男男或女女之间应该也不算什么——其实就算真放在男女之间,这种情况,事出有因,又能算得了什么?毕竟今人也不如古人那般苛求男女之防了。
可歌红儿面皮薄,竟觉得这看来活像是自己上赶着占人便宜,虽然现在周遭的环境一片惨绿也看不出什么旖旎暧昧,冷白的手如今看来也根本不白,甚至惨绿得多少有些骇人,她却总还记得那双手在月光下白得多么像是玉做的,像是溪石——虽不细腻柔软——却也绝对是巧夺天工的好看,也的确叫她看了一眼就总也忍不住回忆——
现在倒像是应了个“瓜田李下”的由头,她就更觉得难堪,霎时面皮红得在绿光下变了颜色,急得眼瞅着竟像是要哭出来了。
自小眼睛好得自己也没办法的江扬看得直愣,也不知这场面咋就发展成了这样,于是也只有暗暗叹了口气,见不得人小姑娘瞎想得难受,干脆伸手拿了羌霄手里的糖片塞给了歌红儿,嘴上却是话锋一转就又扯到了天南海别,只假装看不到歌红儿的尴尬。
而后者又见他们热闹地聊起了别的也这才好些,却又不觉有些落寞,自己把糖含进了嘴里,果然那东西和闻起来一样都是薄荷味儿的,有点刺激,但也确实叫人不太想吐了。
她小心翼翼地蜷起舌头,用舌尖翻过了糖片,磨蹭了下舌苔上融化的糖水,一点点咽进了喉咙——
甜的,又像是沁凉。
她不觉偷偷地抬眼去瞧那肖公子,觉得后者的侧脸好像更惨白了些,虽是洞穴里光线幽绿,但她看得仔细,于是根据光影的变化、色差——还是觉得那人的唇色快要与本就白得非人的面色无异,像是被疾驰的风沥去了血色。
铁车沿着弯弯绕绕的轨道拧巴着飞,就算这深入地下的洞穴中原本一丝风也没有,也会被这飞湍瀑布似的势头对冲出疾风来。
“飞流直下三千丈,疑是银河落九天——”
江扬笑笑,却是闭眼睛享受着那扑面的狂风时忽然“诗兴大发”,可这风虽不冷,割着人的脸皮却也是疼的。
他却微微抬头,四肢舒展打开了胸廓——像是若非一手锢住了羌霄的腰,大概就要干脆伸开双臂享受起来了一样——他竟像是很喜欢这吓人的地下铁车,抑或是喜欢这宛如御风而行的速度的——
到底是仗着武功高强,如此肆意。
他这么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也叫白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难道就不怕吗?”
“怕?”江扬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是笑得仿佛有理有据道,“所以我抓得很紧哪——”
他的确一只手抓着腰间的牛筋绳,却甚至不如他把稳羌霄的那一手用心。
羌霄被他揽着腰,姿势多少让前者显得有些弱势,虽然羌霄的确不如江扬强健,这是事实。
可奇怪的是,有些人明知道事实如何,知道自己如何孱弱无能,却大多还是不愿承认的,甚至有些人明知有危险还非要跳着脚去以身犯险,从某些角度来说,羌霄有一些是像是那种人的——因为他顽固,他独断。
也因为他体质的确孱弱,也的确曾经以身犯险。
当日西郊遇袭他是如何孤身应敌的,江扬也应该还记得清楚。
他也不爱于人前示弱,也不爱拉下面子,总爱端着副姿态,不爱自曝短处,不屑失了风度,高傲孤峭——
可却也最是不屑遮遮掩掩,不屑枉做找补遮羞。
他就是身体孱弱,那就算要人知道他身体孱弱也没有什么。
他就是坐不稳这疯得像是想要人命的铁车,若不被江扬揽着的确有被甩下去摔得头破血流的风险,那被江扬护着,也就没有什么。
他看来丝毫没有害怕,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虽然气不定,神却闲——
他像是完全不怕这车,却也完全没有着恼。
哪怕江扬这一护护得好像他不是个男人。他也没有因为面子或是所谓的“自尊”而冲人发火,更没有不识好歹地说江扬“多此一举”,他就只是平平常常地坐在那里,坦坦荡荡地接受了江扬无声的好意——
倒叫白城惊讶。
因为白城本以为他也是那种人的。也或许是因为其本身对此格外熟悉。
虽然江扬什么都没说,但他手上的动作羌霄不会感觉不到,可后者既然也什么都没说,那也就应是默许。
其实这保护的动作出于实用考虑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必要而已,然而白城看在眼里却觉得未免过于亲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江小公子和肖公子莫不是……那种关系?”
江扬听得不由皱眉,显然疑惑,然而他心性直接,显然并没深猜,仍是笑着坦然问出了口:“什么关系?”
白城见他问得坦率,反而不觉有些尴尬,可是话已出口再行吞吐在他看来也未免更显失礼,就也迟疑着还是解释道:“就是……秦晋之好。”
倒听得江扬呆了一下,瞧得白城更加尴尬,然而后者正想不出该如何措辞挽回就陡然听见前者失笑——
“……哈!断袖就断袖嘛,你们周人说话都这么爱拐弯的吗?”这人笑得直摇头,竟像是当真觉得有趣,“我是听说你们周国的太子就是人尽皆知的断袖,却没想到你们上行下效得民风如此开放,倒也真是蛮……开放的。”
他难免惊奇,却又惊奇得太过正面,甚至多少有些像是赞赏了:“我还以为你们周人大多死板,能有个不服陈规的太子就不错了。”
白城闻言却有些僵硬,沉默了须臾,却道:“……太子荒唐,未尝是件好事。”
“喜欢男人倒算不上什么好不好的,只要不至于为美人弃了江山就好。”
江扬虽然生得矫健,却毕竟年纪轻轻,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如此说话,难免不叫人觉得他是穿了什么鞋子才有什么样的视角——也难免不叫人坐实了对他断袖的怀疑,只是他说话的语气又偏偏如此坦然,如此……毫无偏颇之感,既不厌恶,也丝毫不似代入了自身,倒又不像是身处其地了。
断不断袖什么的他说得不甚在意,倒是多少认真地说:“我师父常说法有定论,兵无常形,周人太死讲规矩,应对如今的北楚,应是不够机变的。贵国太子虽然出格,却倒不似个默守陈规的老学究,许是于今日的形势也是缕活泛的新水呢?”
他一个“应”字,说得何其笃定,也无修饰,也不回寰,叫人竟是如此直接就叫别人听到了他的想法。
其实这世上的男人无论老少,无论聪明与否,大多都有点妄议时势的自负,总有点举世皆醉我独醒的自大——说白了,就是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说得有多么对。只要不必被摆上明面,敢这么议论几句皇家的太子抑或举国的风气也不算什么稀奇。
但是江扬这人却也不像是那种庸碌的自负,相反,他有自负,自负武功,简单直接,但对这时势的评价说得虽不是褒赞,却也平直得中立,说及周人死板,却也并无丝毫轻蔑之感,反而有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忧虑,那忧虑掩藏在他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之下,于那风发之中也似多了分关乎于生死才会有的正经。
——他这人素来是不正经的,吊儿郎当,跳脱随性,可就算是三四岁的孩子也不是当真不知事、当真没有什么能在心底压住分量的,又更何况是他江扬呢?
他江扬是个什么样的人?
旁人一见他,就一定会先觉得他是个少年人。少年侠气,风骨初立,难免被人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怕是日后经了挫折风雨就会改了那所谓风骨,就会自觉当时年少轻狂——天真愚蠢。
少年么,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总有些不顾后果的蠢。
然而少年也有少年的好,少年就是少年,韧而不折,如翠竹,如冷杉,总是不叫人觉得老的。
宋词曾有云: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其实,也不过是天教分付与疏狂。还没被世道摧折老。
世人多易老,所谓成熟也大多不过是经过的事多了,被世事打磨得狠了,这之于一些人也或许是些很令人满意的变化,但是风景旧曾谙,人却已不同,成熟归成熟,却到底是少年难再。
花有重开,人无重来,便是重来,也到底是不同了。
旁人一见江扬,就会认定他是个少年,也不是因为他当真年轻,而是因为他身上的那些东西是让人错认不了的。
那是不再是少年的少年人自觉已经失去的东西。是有些人可望不可即的少年意气。
少年有少年的疏狂,少年也有少年的潇洒。就算是少年情况莽撞又有什么不好?
甚至这江扬还要更好一点,他这人虽狂,却没那么骄傲易折,他虽剔透,却有东西沉在心里,这让他的骨子没那么飘,人也没那么混,所谓的少年气也是该有这么些分量的,否则就太轻、太薄,太那么……流于浮夸了。
不过是之于少年,你能看得透那些想法,他也无心隐藏——反正既然无愧于心,又何必隐藏?
俯仰无愧于天地,内省而不疚,含徳厚,如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天下势虽重,犹可自负于一身。
敢狂,敢傲,敢轻王侯,敢叫日月换新天。
却也敢承天地之重,敢继万圣之责,敢为天地开太平。
而不首鼠两端犹豫怯怯,不内忧外惧自斩骁勇。
这就是所谓少年。
其实所谓少年,或许也不过是灵气还未死,热血犹未凉。
少年,本该有少年人的气性。
少年,也该有少年的风骨。
这世上大多的少年风骨难求,毕竟心性还未定。
而之于白城……则大概是自觉这份少年气性在己身上已经难寻。他不由苦笑,却也说得温和:
“……其实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大周冗官,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却是官官相护,朝中重臣们同气连枝,几个大姓彼此内斗,真正做事实的却是少之又少,至于军营,则更是素来冗兵积弱,就算请来了……恒阳老人,也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得足以抗衡北楚,若真是遇到北楚破釜沉舟下死了决心吞并我大周,只怕……”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凡事虽难,却也未必不能改变,一步步来,努力最后就算当真是不成,那也算是无愧于心吧?”
他说得轻松,洒脱,像是随口,举重若轻,却到底总是认真的。
白城从见到江扬的第三眼起,也就猜到他大概会喜欢这个少年人。这不像羌霄,他看到羌霄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才智机敏,志拟龙潜,非同一般。而江扬……则需要他会看。
而一旦看出了端倪,就叫他再也舍不得这孩子有丝毫改易。
那是他不曾尽情拥有过的潇洒随性,是他曾经艳羡的少年意气。
谢谢捉虫~
顺带一提我想起来了...这一段的虫是我发出来前修改时改错的,我……_(:з」∠)_也是很无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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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曾疑是飞熊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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