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棋子之说
那日南书房七皇子“负气罢课”后,其人“负气”的“缘由”也紧跟着称病了。
等了七日,江扬也到底是忍不住又溜进了质子府。
其实他那时对被晾这事儿的耐性还算不错,比不得日后,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时他还没觉得自己和对方算熟。
他潜进去时摸了条熟路,还是上回那院子。
院内建筑的主体似乎被当作了书房,其门窗设计大开大合,不但从屋内向外望去视野开阔,反之亦然。庭院偏东引道活水蓄了片小巧的水塘,枯荷之下偶有游鱼,曲水尽头临水坐了方亭子,斜对着院子南面还散落了套石桌石凳,其余的就是遍栽的长青松柏以及些许花树。
这院子的墙头普遍不高,站在院内眺望远方就显得天地开阔。
江扬翻上墙头就看见了羌霄,正站在屋内、立在一块体积可观的木料前忙着手里的东西。
其人身前的木料规模不小,一米来宽、两三米长、半人来高,摆在质料硬实的矮台上,像是片庞大的山地景观。
细看之下,这巨大景观也不是整块的木料雕琢成的。其下的平台方方正正,被压在木料下以四边为基准大概每隔半寸左右就会有一条细而深的刻痕,标尺一样,刻度均匀纵横交错。对应的这景观整体也是由一块块精雕细琢的小巧木块整合拼贴而成。
其基础的木料单元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羌霄此刻就拿着其中的一块雕琢着,听见动静抬了胎眉,倒是不怎么意外:
“你做不做贼最好有点区别,都是翻墙的话可没人配合得了。”
他声音淡,却听得江扬猛地一栽,差点用脸着地。
后者勉强稳住身形才跳了下来,哈哈干笑着挠了挠头,不由尴尬:“你怎么说得好像对我有点误会?我一般也不做贼啊!”
羌霄手上动作没停,只略微耸了下肩,倒是靠这敷衍表达出了一种截然相反的效果。
可惜他不明说,就也不能怪江扬选择性愚钝,毕竟后者素来对这面皮的厚度自豪得很,又自来熟,干脆当没看见就凑了过去。
等进了屋,他倒才瞧见羌霄身后还挂了副莫名眼熟的立体舆图,占了整片墙,其上宫殿运河、街坊巷陌鳞次栉比,被几道干路纵横切割得很是工整严谨。
比对着台子上他垂眼瞧见的这个,墙上那幅虽然相对扁平了些,倒也算是同一种风格。
江扬琢磨了一下,沉吟:“嗯……你这是做了个山地桌景啊?”
他不由失笑:“你这个‘抱恙’倒是‘抱恙’得挺有闲情。”
羌霄稍稍抬了下唇角,还是那种散漫得只能让人觉出敷衍的假笑:“皇子殿下喜欢静养,那下次‘抱恙’不妨做个表率?”
“别!”江扬讪讪地摸了下鼻子,“那还是算了吧。”
毕竟以他的本性肯定是“静养”不住的。
他叹了叹气,倒是投降得干脆,却也道:“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总窝在家里就不累吗?毕竟这春光也挺好的,难道你就不会偶尔也想出去走走?”
羌霄淡定地反问:“春光好不好跟我有关么?”
那倒也确实可以无关。毕竟光从字面来说这人也确实是连看都看不见这所谓的春“光”的。
只是江扬不会提起这点,也断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
后者浅声嗤笑了一下,随意弹了弹指尖上的木屑。他这十指生得好看,虽因无力而略显单薄,比不得同龄男子的修长往往是种有力的修长,但随着这一刀刀刻下去,却也有种经心的稳:“倒是外面人多声杂,出去反而要扰我的耳朵。”
别看他是个瞧不见春光的瞎子,他虽然眼睛瞎了却也好像只瞎在了眼睛,任谁看见他这提及隐疾时随意掠过的轻慢样子,就也难免要觉得他不像是因为瞎了才看不见,而是因为他本就傲慢得目下无尘才不屑去看。
若和他相处一点时日,就也难免要觉得把他当个眼目不便的去照拂实在奇怪,更何况看他手下的功夫,他也确实不像是瞎了。
只是江扬听了那话,却难免有些沉默。
羌霄切掉手中木料的一角,也叫手下的木胚陡然突显出来明确的船形,他不拖沓:“你不是来找我的。”
江扬一愣,似乎不太明白他突然而来的话,但他认真地想了想,也努力地想表达出这种认真:“我是。”
羌霄就也笑了:“那我换个说法,你不是为了找我来的。”
这下江扬也不由真的被怔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羌霄,温和中不由多了几分谨慎:“我过来没有别的意思。”
“你是为了伍延德。”羌霄不接,反道。
江扬不禁被他堵得有些说不出话,倒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尴尬道:“你也知道那天过后发生了什么?”
羌霄笑了笑,只道:“我听说伍延徳回去后就被气病了,现在倒是‘抱恙’不起。”
他看来有些漫不经心,也难免让人觉得凉薄。
江扬不由皱眉多看了羌霄一眼,像是没能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表现,却也还是点了点头回答:“对。”
但他没问羌霄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伍延德是个不常在外露面的官,而羌霄也不爱出门,但这质子府里也不是没有能四下走动的人,甚至这质子府里的人手本就是宫里安排的。反过来,只要羌霄想问,其实哪怕是皇宫里不那么明摆着的消息也不是羌霄得不到的。
当然,得他想问。
虽然羌霄纵使看不见也不代表就非要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感,可江扬也知道,这“有知有感”若被有心人察觉,只怕也容易疑心他另有所图,可他如今当着江扬的面却毫不避讳。
江扬不觉有些沉默,看到羌霄就站在那里,两袖为图方便直接固定到了手肘以上,露出的手臂虽苍白、人看来虽孱弱,却落拓坦荡得让人想起早春寒凉里的绿松,还是立在孤峭崖顶上的那种。
但他又着实坦荡出了一种无所经心的凉意。
表现得就好像对伍延徳的病倒毫不在意,不在乎得甚至可能要让旁人疑心他的血是不是天生就比较冷。
江扬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就这样看着他,复杂地,有些探究,有些不懂。
而屋内也不免随着他静下来,只剩下火焰在暖炉里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羌霄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在想,此事也算因我而起,我怎么一点都不在乎伍延徳的康健?”
若换作旁人,既然已经开罪了伍延徳那就势必不会再对为其开罪伍延徳的“祸首”反过来说些什么不好听的,毕竟成本已经付了,不回一句“不是”都好像白费了先前的得罪。
或者更进一步,宽慰对方一句“此事如何能算因你而起?明明是那伍延徳挑衅在先,自己又受不得打击在后”。
但是江扬隔着布帛仿佛看向他的眼睛,却很诚实:“其实…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不在乎。”
“我确实不在乎。”
羌霄这句来得太快,倒叫江扬不由愣住,而一愣之后江扬倒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
羌霄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就好像丝毫也受不到他的影响,却又着实有点像正认真地在听他笑。
可能是因为这人始终蒙着双眼,所以认真和漠视在他身上竟都是同一副令人无法分清的样子。
江扬像是笑够了,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原本清亮的声音也不免被放低了些:“你…若说事情因你而起,那倒也是事实。无关因由事实就是事实,无论我想不想揽下全责,旁人眼里你也确实就是我的‘帮凶’。然而我不觉得你当日的反击有什么问题,是他当日先攻击了你,这也是事实,就算你不在乎,我也不觉得旁人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当日……”
羌霄冷淡道:“你自责啊?”
江扬被他点破得突然,讶异下被呛出声笑,到底是有些干涩:“我只是觉得我当日对待他的方式欠妥。”
羌霄浅笑一下,却是嗤道:“人活于世总要彼此磋磨,全了一人的利益就难免要折损别人的,不是寻常么。”
“可寻常并不是开脱的理由。”
“难道你一退再退换到的结果就好么?”
江扬诧异抬眉,却恍惚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说:“……你是觉得我该记恨他那日对我的态度?”
“我只是估测殿下不至于太健忘。”
光看他们两个的言辞或许要觉得这句与句之间火药味儿甚浓,可他们的语调却都似极了平淡——羌霄自然好像对凡事都不容易上心,江扬却也不容易着恼。
后者至此也仍旧尽力地温和,只道:“我只是觉得我本能做得更漂亮些,没必要让人难堪。”
羌霄的声音仍旧很淡,神情却逐渐生出一点厌来:“何必呢,不累么。”
江扬一时没能察觉,兀自摇了摇头,笑得有些闷:“你不知道,我后来遇见几个也在南书房上课的弟弟,才知道他们大多不喜欢伍延德,说他‘是个只会掉书袋的废物’,说‘不过是父皇给了他三分颜色’,还说…‘他是中周人,在中周混不下去了才跑到我们后夏来’。
我这才想起他那日问我是不是质疑他对后夏不忠,也才明白他真正担心什么。
他们文人圈子里的笔墨锋利,抱团诛心别人的时候可以杀人。是我不该给他留把柄的…”
然而江扬说着骤然瞧见羌霄竟似无声地抬了抬嘴角,一惊下顿时无措,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你…你是觉得我哪儿说错了吗?”
羌霄冷漠得倒也坦荡:“我笑你那样竟还觉得自己‘过分’,又是将我置于何地呢?”
只见不过说话的功夫他已经雕好了一艘制式相对复杂的“小”船,是二层单帆楼船,两侧各有九个人力桨的眼洞,江扬看到他摸着眼前巨型木料的底座,将“小”船放在了其中一条水渠样式的沟壑里。
却是被他说得一愣,突然有些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这话里有一个陷阱,不觉缓缓放松了气息,却肯定地道:“不对。在伍延德眼中你与我不同,你是能被他打压的、我才是能打压他的,你做了什么对他都造不成打击,我当场走人才会,你不必替我开脱。”
“那你说的就对吗?”羌霄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大,却转眼就让人觉得冷了,“他自己心思纤细受不得委屈,文人心气儿自视太高,是过往得不到尊重早就积怨成疾,才叫你撞上这一次就爆发了,不过是过往无天时地利,人又不和,你又能如何?”
江扬却不肯地顺着他话:“可我本能够做得更好。”
羌霄闻言冷淡地沉默了须臾:“……哦。”
他倒像是已经厌烦了江扬的这种固执:“那你不妨就负荆请罪去好了,直接告诉他你后悔顶撞他了就可以,他会接受的。”
“我不是后悔,”叫人难解地江扬却立刻反驳了他,叫旁人可能甚至都不太能明白他到底又在反驳什么。可他眉头紧皱却是认真地盯着羌霄,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却还是不觉竭力地想表达出诚恳,“不、也、也不是,该说我确实后悔我行事的方法,但我并不为我当时的想法后悔。你也不必总挑难听的说,我知道你说的其实都有道理,只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可能到底还是我的问题,还没办法各方面都顾虑周天。我只是…只是过了这么些天还想不到办法,又忍不住想同人说说话,就忍不住过来…”
他的声音忽然一滞,有些尴尬,不由手足无措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有些过分,哪有这么自来熟得还能上门烦人的呢?
却又实在苦于收不回已经出口的话,只有生硬地转道:“呃,我确实、确实好像废话太多了!探病确实不该这样!那个你、你还是好好休息吧,那个、那个我先走了!那个…对了!你那船做得不错!就是这条风定河的水下地势比较崎岖,按你这船吃水的吨位恐怕是要触礁的!那、那我就先走了哈!”
他兵荒马乱跑得脚步虚浮,着实有些狼狈,此番来得突然,走得也像疾风,可惜疾风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等他跑到墙边爬墙爬到一半,却听到羌霄突然淡淡地开了口:“停一下。”
江扬刚借力蹬了一脚上去,上半身也刚越过墙头,就不得不停在了那里,卡得里外正好一半一半,颇为尴尬,不由有些委屈地低喃:“就非得我翻上来才说吗……”
羌霄耳朵好使,闻言倒是温声道:“你就待在那儿吧,卡在那儿挺好的。”
江扬沉默了一下。
他到底也只能妥协地继续停在那儿,只稍微拧了一下下身子,换了个卡得相对舒服了点儿的姿势,挂在墙头问得诚恳:“所以…是怎么了吗?”
羌霄不怎么着急。
江扬不出所料地看着他不怎么着急,唯有无声叹息着望了望天,觉得自己头大得简直像只拧姿妖娆的藏狐。
羌霄突然古怪道:“所以你为什么提醒我?”
他可能实在不知突兀为何物,问得也突然、问题也突然,突兀得江扬一噎,深感疑惑,于是迟疑得也有些难得的谦虚:“这有什么不行的吗?”
羌霄理所应当般反问:“行吗?”
江扬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试探地、小心地猜道:“因为……像‘沙盘’?”
羌霄缓缓点头,却又半似思忖:“沙盘。”
“啊…沙盘。”江扬挫败地恍悟完,也只能挫败地抹了把脸。
“我很好奇,”羌霄语气平淡得倒是一点都不怎么好奇,“你凭什么觉得这么做可以讨好我?”
“‘讨好’……”江扬多少觉得“讨好”这词儿用得有点古怪,嘴里发苦地砸吧了砸吧,也只能脱力般妥协,就好像实在拿对方没什么办法,“没,我只是看这些怪精巧的应该挺花功夫,觉得你应该挺喜欢弄这些,你有爱好我觉得挺好的啊,所以就…”
他说着说着愈发窘迫,也渐渐没了声音。
羌霄就站在那里,仿佛隔着眼前的布帛、隔了一段庭院,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开口的声音倒是平静:“我不会蠢到问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但凡聪明一点都能想到我一个眼睛不便的、住在皇家掌控的质子府里,无论做点什么‘瓜田李下’的事都会立刻被呈到宫里去。”
他说的江扬自然能明白,只是听到他这么说江扬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与他相反,羌霄看来倒好像不怎么在乎:“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不再聪明一点把它点出来。”
江扬沉吟了一下,却好像答非所问:“你知道你当年并没有和北楚的军队里应外合。”
羌霄却凉凉道:“你也该知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江扬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望了望他身后的书房,似乎越过屋檐的遮挡又看到了那副挂着的地图,却是意外地认真:“可是阿霄,就算我看到了大月城城内和城外西郊山区的地图,那也什么都说明不了。”
羌霄却坦然地反驳他:“如果我联合北楚闪击大月,那这就是我泄密的证据。”
“你也说是‘如果’了。”江扬像是被他搞得有些发愁。
羌霄无甚所谓地笑了笑,也叫江扬不得不叹了口气:“好吧,我看到了,但它们都不叫证据,只有已经发生的事才有所谓的证据,而这些‘证据’的出现甚至还可能有其它千奇百怪的理由,比如你雕这些东西可能就只是因为你喜欢,因为你…”
他不觉顿了顿,羌霄微微眯起了双眼,而他也终究是说了出来:“看不见。因为你看不见,但你摸得到,所以喜欢立体的东西,喜欢把不能看见的浩大天地缩小到你可以通过触摸去感知的程度,我觉得这挺…合理的吧?如果说现实教会了我什么大道理,那就是它乍一看可不怎么讲道理,一件事背后可能有千奇百怪的曲折缘由,所以对不确定的事最好不要妄下判断,因为妄下判断…”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看着羌霄小声道:“挺伤人的。”
羌霄立在那里,他不知道对方听没听到,而对方就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倒是垂手轻轻拿起了那只刚雕的小船,不怎么用心地道:“我确实不确定这水多深,所以把船做大了。”
“呃?”江扬不由愣住,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来得突兀的又一句,只能磕巴道,“那、那就…不用客气?”
羌霄却古怪笑了笑:“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既然你帮了我,那我就帮你解决个麻烦,如何?”
江扬皱了皱眉,却是迷惑道:“你指什么?”
“别装傻。”羌霄冷淡地嗤了嗤。
江扬闻声也难免绷不住脸上的表情,一时苦闷起来,也不知该怎么来接这话,他自然想得起刚才对方还在说自己是为了伍延德来的,当然说“因为”可以,毕竟绕来绕去他也确实是因为伍延德的事犯愁才会想过来看看对方,可若说“为了”,那这因果间就有些变味儿了。
不过羌霄显然懒得迁就他这憋闷,开口一如既往的好像只管他自己想不想说:“你既然觉得伍延德重名,那就给他名好了。”
“……”江扬张了张嘴,勉强吸了口气,才能嘎声问出自己的疑惑:“你想我怎么给?”
羌霄像是听懂了江扬的无语,然而他的唇角只抿出了一点笑意,也好像更古怪了:“你不妨就同皇后要一下国子监名誉祭酒的职位吧。”
江扬骤然就好像被定在了那里:“……你说什么?”
“我说了,他要名,就给他名。”
江扬不由语气发沉,忍不住道:“可是我虽然不了解,却也知道国子监是我后夏的最高学府,后夏人才大多由此选拔,而他们贫富相差个性殊异,那伍先生并不善与人相交,若是因为他的偏见打压折损了一些栋梁之才那我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羌霄却只是笑得轻浅,似随意道:“你也知国子监到底是用来干嘛的,其内部党争素来激烈,如今争权的郭解、赵度不可能叫实权旁落,他过去也只有一个被架空的虚职,给他又如何?”
江扬不由沉默:“你是要我骗他?”
他的神色里固然有震惊,然而略一思索,就也不问羌霄为什么清楚这国子监内的党争了。
然而饶是如此,他问的这句也不怎么能被当作客气,叫二人间一时难免凝沉下来。
直到羌霄轻轻抿了下唇,在这个莫名的对峙里终究像是低缓地失笑:“如果有些真相能轻易将人击垮,如果有些人必须被人哄着骗着才能过得开心顺遂,我问你,你会选择骗他吗?”
“我……”他的问题实在来得太突然,也来得太古怪,叫江扬不由皱紧了眉头迟疑。
羌霄却似乎并不真想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直接转道:“你可以不‘骗’他,但他恐怕只会过得更惨。选择权在你,你大可以回去自己想想要怎么做,我说了,我不在乎伍延徳会如何。”
江扬那边陷入了安静,羌霄也像是打算进里屋休息了,然而在羌霄进去之前他却突然开了口:“我刚为了你和伍延德起了冲突就提拔了对方,你不觉得别人听到这消息会很奇怪吗?”
羌霄脚步一顿,也只浅淡地笑了笑:“如果别人觉得伍延德挑事的目的就是给你机会示好,那就不会。”
江扬闻言倒像是吞了些委实难消化的:“‘我’倒也真不怕把你当傻子糊弄哈……”
羌霄漠然地反问:“你真觉得那些自作聪明的会以为示好的前提下我猜不出来?他们都不觉得‘我’是个傻子,‘我’自然也是不了了。”
江扬听得望天,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其实不聪明的只会觉得我后悔了又反过来下了你的面子吧?”
羌霄难得蹙了蹙眉,反问得懒散:“你觉得我在乎?”
江扬狠狠叹气:“好吧最后一个问题!”
“说。”
“你就不觉得我只为了向你示好就莫名其妙折腾这一大通并不一定能让人信服吗?”江扬无奈地看着他,他虽然不在意,江扬却不能承他这不在意的情。
可羌霄却令人意外地反问:“为什么奇怪。”
“呃…”江扬挠了挠头。不奇怪吗?
他固然是想“讨好”一下羌霄的,可别人不会接受他因此就这么折腾的阴谋论吧。
却听羌霄淡然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毕竟是楚皇的儿子。”
江扬不由被他说得愣住。
“还是你也像别人一样,以为我一个被北楚厌弃了的皇子就是没有价值的废棋了?”
他的声音低缓,透出一种浅淡的漫不经心,却叫江扬错愕甚至有些慌:“我、我没这个意思!我、我、不是、你…”
他这突然自揭的疮疤可委实有些太重,震得江扬不由失掉了言语,瞬间磕巴得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恨自己为什么话这么多,倒不如最开始就姑且认下对方的建议,不管心底想不想用大不了推后就得了,总好过现在。
可是他对着的人却显然不怎么在意,其人通身那种疏懒的意味丝毫未减,竟也就这么径直地、毫不避讳地说了下去:“但我的出身就在这里摆着,除非假死换一个身份,否则我就终究是北楚的皇子。说我是颗废棋,我可以是;但若说我价值,我也可以有。”
江扬本来还在混乱,然而听到他说到这里却又不觉有些回神:“……别、别这么说。”
“说什么?”
江扬抬眼去看他,犹豫了一下,眼神却渐渐认真下来,就这么看着羌霄:“你不是什么棋子。”
羌霄沉默地勾了勾唇,忽然失笑一样放低了声音:“你该不会想说我是什么棋手吧?”
江扬摇了摇头却道:“不,我是说这些棋子之类的说法本来就只是一些人自大盲目的比喻。”
他说得太坚决,然而坚决本就难以厘清和武断的界限,何况是以他这个年纪,更容易被当作一些天真的妄断。
羌霄轻笑,不怎么认真地道:“因为你不喜欢那样的说法?”
江扬却意外地坚持:“因为那本来就错了啊。”
竟叫羌霄好像也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哦?”他挑了下眉,“你说,我听着呢。”
这难免叫人尴尬,
“因为…因为世界…因为世事的发展本来就很复杂啊……”
江扬犹豫地说着,有些不太确定地去看羌霄是什么表情,似乎知道自己这样听起来可能有点蠢。而看到羌霄脸上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也不由挫败得更多了些。他暗自叹了口气,却是更认真地、更努力地,试图向对方表达明白自己的想法,
“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其实是无数动态的循环构成的整体?”
羌霄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微微蹙眉:“说清楚些。”
“呃,”江扬想了想,试图把自己的想法再说明白一点,“就像狼吃羊?羊多了狼也会变多,而狼多了羊又会变少,其实这个世界随时都好像在应对无数类似的细微变化,进而做出相应的反馈,反馈的结果却又会影响那变化的本身,从而不断循环。”
羌霄默默道:“你还是想表达世事的发展过程曲折又复杂?”
“嗯对!”江扬猛点了下头,趁热打铁地试图跟羌霄讲明白,“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牵一发而动全身’?总之我觉得不能挑出有限的因素以为像棋子一样可以概括它,也不是像下棋一样通过概括出几条路线的发展就能推导出必然的结果。”
他抬眼探究地看了看羌霄,见羌霄没什么反应,不由有些沮丧,却继续努力道:“我是觉得对于这世道而言,你只要试图影响它,就也必然要受其影响,没有谁能真能跳出这个循环之外,割裂地、去只做一只所谓局外的手,这本身就…”
他看向羌霄绞尽脑汁地措辞道:“轻视了世界运行本身的宏大和复杂?也轻视了每一个个体影响这世界的能力?”
而羌霄似乎并没有开口打断他的意思,江扬一面有些失望,一面又觉得对方可能至少是愿意听他这些有点笨拙的话的。他也就继续竭力地,希望自己能说得更清晰一点:“我觉得很多时候…”
然而他又突然有点迟疑,看了眼羌霄,却还是决定说出来,
“我觉得很多时候人只是为了表现对现状的不屈从才刻意为狂妄而狂妄,虽然的确没有必要把现实臆想成什么不可战胜的敌人,可如果只为了轻视而选择一种轻视的态度,那也就失了客观地认识进而去战胜的基础。”
他看向羌霄,而羌霄只是立在那里,他说了这么多对方却始终都没什么动作,但他觉得羌霄静静地立在那里,其实也是在听他说的:“我觉得世界就不是什么棋局,除非这比喻指的是一场能囊括我们所有人的棋局,也没有人是棋手,如果有人自认为是什么少数才可以‘下棋的人’,那他就该明白,除他之外的每一个人其实也都有资格挑战这整盘棋局、也都可以是影响这世界的棋手。”
江扬说完这一切,委实也只能紧绷在那里,等在那里,缓缓试图通过呼吸放松一点紧绷的神经。他难得紧张得就像被夫子考校功课的小孩儿,只除了他一般不在意夫子对他的观感,却在乎羌霄的。
而他也终究羌霄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道:“你倒是也敢说啊,不怕别人嘲笑你太会妄想了么?”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江扬干笑着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而且我觉得你也不会取笑我啊。”
倒是羌霄闭了闭眼,懒散地偏了偏头轻嗤一声:“还没死就先认输了,又何尝不是幼稚的一种,你其实是这么想的吧?”
“啊…”江扬张了张嘴,不怎么好意思地,又忙尽力地想要让羌霄明白他的诚恳,“好吧,反正我就觉得你不是什么棋子。就算用他们的论调来说你也早就跳出了他们的棋局,没必要再去做回什么棋子。”
“……”羌霄哑然,隔着布帛,仿佛抬头感受了一下照在脸上的阳光,此时的阳光漏过屋檐照在他的下颔下,他也终究是漫布走出了屋檐下,沿着江扬跑去翻墙的轨迹缓缓踱了过去,“其实你刚才已经说中了我的想法,没必要再跳回那些棋子之说的套里,以经辩经没什么意义。”
江扬看着他走近,也终于又开始感到这卡的位置不舒服了:“呃…那阿霄?我现在可以下去了吗?”
“为什么呢?”
羌霄隔了庭院内的几步远看向江扬,他微微抬头,因为江扬仍是坐在墙上,而他也仍是闲适得像在看戏。枝影横斜落在他的衣服上,浅淡得就像是吞噬了阳光而愈发白亮的溪水。
“你不本来就打算走了吗?”
江扬无声地张嘴,闭上又张开,也只能挫败地长叹一大口气:“不是你让我停下的吗?”
羌霄回得也坦然:“我刚不说了是因为好奇么?”
江扬无奈:“你好奇什么呀?”
“好奇你会怎么选。”
这下江扬也不由诧异地表情复杂:“可你也没问我那个啊……”
他对羌霄倒是莫名总有些没办法,可突然想起对方其实也没有关心的必要,不由试探地道:“所以那对你来说…重要吗?”
羌霄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声音低浅,莫名的倒像是感叹:“……其实无论你怎么选,也都不过是活法的一种。人称之‘命运’,而表忌惮,抑或厌恨,而行轻蔑,也其实都没有必要不是么?”
很多时候、很多岔道,其实殊途同归,大不了是这其间的过程曲折困难些,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其实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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