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攀咬

容承阖了阖眼，低低叹了次气：“……罢了。你说得不错，是我……思虑不周。那……羌公子，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置呢？”

羌霄也只平淡道：“……这事宫中自有成形的处置，该杀便杀了吧。”

容承不觉皱了眉头，但羌霄虽似冷淡却也冷淡得当真浅淡疏离，也似当真漠不关心，不是刻意为之对这条人命的冷漠，而似当真对这事提不起继续左右的兴致——

他不像假装要杀这人，而是这人在他眼里已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死人。

“不要啊——！”

那宫女自是惊恐，不由失声高喊出来，连不迭地颤抖求饶，她像是怕得狠了，甚至几乎挣脱出反应不及的侍卫爬出了一条小腿的距离去抓羌霄的衣角，抱住羌霄腿上的袍子，拽得都变了形，染上了她手上狼狈的泥土。

羌霄也终于像是侧目“瞧”了眼她，一双没有焦距的眼冰冷又漠然，反而因为空洞而在近看时黑得更加慑人，那宫女不由猛地一抖，痉挛似的双手反而不觉扣得更紧，颤得也更厉害了。

那被她像救命浮木一样抓住的人却背负起双手，像是哪怕任她抓着衣服也丝毫也不愿伸出手去碰一碰她，其人微微侧过来身来倒像是很客气地垂眼凝视着她继续说话：“……我并没有不放过你。”

他说：“你做事必有目的，既不承认，那为的也就不会是你自己——你忠于的对象不是你的主子就很可能是你的家人，若真不想放过你，那你的家人也就不能让他们好过了。”

这人看来明明温温雅雅的，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混在温水里的牛毛细针，随着水流刷过千根万根地直扎进人心脏肺腑。

那女孩子不免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一个瞎子却也像是能看到这颤抖一样。

“这世上对付人的法子很多，要人求死不能的法子也是，尤其是你我这样悬殊的能力有别。你瞧，就算律法不能让他们连坐，但你的家人也总是要讨生活的，我只要花些银钱就能派人几年、几十年地盯住他们，叫他们不能被你维护的人救济。若是……你家的田地被‘地痞’毁了？做工的地方也不收，卖米的不卖你粮食，医生不给看病，就连乞讨都要被人占着地方没你家的份——那你想想，你的家人……是不是怎么活都会很痛苦？”

他的声音仍旧很温和……

但太温和了。就更是瘆人。

那宫女被骇出了一声几乎窒息的呜咽，尖锐又短促，活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不觉被烫了似的赶忙后退，却才注意到自己竟忘了松开他的衣摆——于是手忙脚乱，几乎反推得自己倒跌在地上，一时惊恐地死盯着他，像是不敢看他却又莫名像被吓僵的小猫小狗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移开目光，看他活像在看面目狰狞的食人恶鬼。

她这才真像是被骇破了胆，也终于抑不住声音似的嘶声才能挤出些慌乱的哀嚎：“是、是是是是……哈……是赵——侧妃！——是太子侧妃叫我做的——！求、求求您、您放、放过我吧！”

“混账！”

却听一个女子的暴喝终于风暴似的卷了进来：“你个狗东西也敢攀咬我？！”

就像一阵疾来的风，夹了狂风暴雨，引得容承和南宫晴都不由惊呼。

“赵珟！”

“无垢！”

然而她二人的呵止被赵珟屏蔽在了耳外，几个侍卫不敢真拦，转瞬之间竟已叫这不知何时到了外面的女人直冲到那宫女身边，一把推开碍事的羌霄抬脚就踹准了那宫女的心窝。

“砰！”的一声闷响，那小宫女竟从两个侍卫手中脱出，倒扑在地，抽搐着蜷曲按死了自己的胸口疼得像是抽不过气来。

赵珟这第二脚紧跟着就狠踢向她的小腹——可惜腕上猛地一紧却是被人铁箍似的钳住，倒扼的力道别着小臂硬拽得她一个踉跄，脚下一滑到底是与那宫女错开了一段距离。

原是电光火石间，江扬也箭也似的蹿了过来，他微一侧身半绕过羌霄，手臂一出扼住了赵珟的腕子，却也同时用身体贴近了前者，单手在要被推倒的人腰间一托，上滑握住了小臂，连着贴近对方后背抵住其栽倒去势的胸膛一同供人借力。

羌霄呛咳一声本该被摔得不轻——好在被江扬以身作垫又垫得取巧卸去了大半的冲力才勉强未倒，却是脚踝一疼白了脸色，本能反握住那条手臂吃住了力道，才被人半扶半抱勉强站稳——那口被呛住的气也这才得隙被咳了出来。

“阿霄？没事吧？”

江扬刻意轻声在他耳后悄悄问道，他摇了摇头也学江扬不愿叫外人听到。

“放肆！”赵珟挣脱不开，就也瞪向了江扬，“男女有别！还不给本宫放手？！”

江扬眯了眯眼，却是笑道：“我是该放手，不过得等我同您说清才能放手——侧妃娘娘，您若还要打人我可就要再制住您一次了——”

赵珟自然不会想要打人不成再被当众制住，她到底自负，虽是气急，却最终也只是哼了一哼，到底没说什么，只恶狠狠挣了下腕子，这次才叫江扬顺势放开。

那边厢的容承却早已是怒极，难得算是拍案而起，此刻沉了调子也是罕见的严厉：“……赵珟！你想杀人灭口吗？！”

赵珟一听他开口，这火气就又上来了，她瞠目瞪向对方却是冷笑：“你装什么好人容承？！你早知道她是我锦绣宫的人！说是审她不就是等着她诬陷我吗？！我等你装腔作势不过就像看看你这儿又能作什么妖，没想到啊——这吃里扒外的贱人还真敢污蔑我了！”

“侧妃！”

南宫晴显然是觉得她对容承失礼得太过，可她的制止已经晚了，容承也是彻底发了火：“赵珟！你做得如此大逆不道还敢这么死不悔改？！”

“我做错？”赵珟却是冷笑厉声道，“本宫做错了什么？！她贱嘴一张就能说本宫有罪吗？！她本就是罪人！她的话凭什么能信？！”

“照你这么说那这世上也没有所谓的‘证据’可言了！”

“对呀！”赵珟却是扬眉假笑，“难道太子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词叫‘屈打成招’么！”

“你这是强词夺理！”

“是你想我死才会听她的假话！”

“你——！”容承却也终于怒极反笑，他像是受够了她，其实他对她的耐性也早就在这多年的你来我往中被一点点磨光了，“……笑话！你凭什么说她说谎？！难道她不正是因为被抓才会为了减罪供出你吗？！这谁看不出来？！你怎么还敢狡辩！”

赵珟咬死了银牙却是昂首轻蔑道：“……你有证据么？”

她声调拔高，转瞬已是尖利入骨：“——你没有！就凭她一面之词也想治我的罪？！容承！我替你生儿子养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么容不得我？！”

听她提及皇长孙，一旁的太子妃不消看见皇后蹙起的眉头就已是开口劝道：“殿下！没有……没有证据，就光凭几句不知真假的话贸然定罪皇孙生母也的确是不妥啊！不如我们再搜查一下锦绣宫，看看有没有这小宫女被侧妃收买或许诺的证据，若是没有——”

“这怎么能找到？！”容承却是气道，“她本就是她的主子！不消收买也能驱使得了她！你说的这种所谓证据有几分可能找到？！难道我明知她驱使了她还要指望你这几乎不可能出现的‘铁证’吗？！”

不知为何，提及那皇长孙他却反倒像是更怒了，一腔怒火暴躁得竟连太子妃的面子都不愿给了。

“承儿。”皇后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多少有些严厉，却是对着怒极的容承，许是这太子侧妃毕竟生下了皇长孙，她看在皇长孙的面上也多少还是有些想继续保她，她沉吟了一瞬，却又温和了些，对于自己养大的儿子也不想太过严厉，于是叹了叹气，也似极妥协道，“这样吧，或许到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也或许各自都难免有些偏颇，羌公子不是这宫里的人，却为这事出了不小的力，你也不妨听听他怎么说——如何？”

被点名的“羌公子”眯了眯眼，就感到数道目落到自己身上。然而握住自己左腕的五指紧了一紧，背后抵住他的胸膛也仍让他以一种别扭的角度借力。感到了这些，他对那些希望他如何说话或不如何的目光就也没什么感觉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记住这些贴合，就也动动腕子轻松“挣”开了那只左手，却在那左手似乎怔在原位还有些发愣的时候扣了回去，五指相缠，不客气地压住借力，扶稳了自己来站得挺直。

背后虽是没了相贴的热度，在外人看来却不知为何竟反倒觉得他二人像是站得更近了些——

其实这也很简单，因为江扬谁都可以那么抱——只要对方不是女子，不担心耽搁了人家的清白，他的帮助也就素来慷慨。羌霄却是连搀都不会随便搀人的人。

不过旁人毕竟不是他们，就算隐隐似有所觉，也是到底还对这二人不够了解，所觉的也就只不过是他二人间那种微妙的气氛。

江扬像是舒了口气，羌霄也只是笑了笑——挺温和的，也有些散漫：“背信弃义之徒，话不可信，其实我原本也不指望这人真能招出什么，她之所说所言也只能聊作参考，不足为证。”

“……”赵珟倒是难得以一种很新鲜的目光看向了他，这新鲜是说她的目光难得复杂，虽是一瞬的惊异后还是带着怀疑与戒备，像是本能的不喜，却也到底还是有些诧异，她凝目瞧了他许久，也终究还是哼笑了一声，慢慢道，“……你以为你随意一句我就要承你的情么？”

显然这羌霄与容承的对话她方才也听过了大半，只是方才她也的确按捺住自己待在了门外——许是当真也就想看看这一场闹剧终会演变成什么。

而羌霄听了她“不领情”的一句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个微笑，不怎么在意，可惜他生来就不像是那么宽和的人——就也真的只像是根本不在意她领不领情：“其实我倒也真想听听李公子跪在那菜市口会是怎样热闹的场面——”

“你！”

“只是我这人也当真不爱做别人的刀，为人利用，被借刀杀人的事我也是不爱做的。”他微笑着轻轻作了个揖，告辞得却是干脆又冷淡，“今日之事，既无证据，我也不想占您侧妃娘娘的便宜，不过下次若叫我抓了个现行，还请您好好怜爱下令弟的膝盖。我伤了脚，行动不便，这里既然没我们这些外人的事了，就自请独孤皇子带我回去歇着了——师父，不知您可否应允？”

他说着，也不顾终于怒色上脸的赵珟，反而温文一转就直接朝那位始终安稳坐着置身事外的老者请了辞。

老者顿了一下，抿完了刚正喝着的一口温水，也只是点了点头，倒也温和地应了：“好。你身子不好就回去歇着吧，我还有些话要同承儿说。飞儿，照顾好你师兄。”

江扬迟疑地瞧了瞧他，见老人的确不需要自己，就也笑了笑：“是——师父。”

迟疑了一下，还是先低下声音小心地问了问羌霄：“阿霄，要不要我抱……扶着你蹦回去？”

“……”

……“蹦”？

这建议饶是羌霄也听得有些脸黑，不过后者难得懒得指出这人为什么总能寻常的话说得那么让人无语。他抿了抿唇倒也只是干巴巴道：“……你抱我回去吧。”

江扬只当他是想通了“觉得被抱丢人也是种变相的在意”，于是本来的小心顾忌也就变成了欣然的高兴，将人挑着角度抱起来，也就告辞了师父和目光复杂的容承等人往外走了。

羌霄难得像是一切都随他，倒显得有些安静。只一双冷白的手环过江扬的脖子，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扣死了十指，才允得手背密切贴住了后者颈侧的皮肤，贴得严丝合缝不留余地。

那片皮肤……是高热的。

柔韧，坚实，切合着血管，能感受到蓬勃的鼓动……和他很不一样，但和江扬的胸膛一样，和这个人一样。

那是武人才会有的恰到好处的紧绷和鲜活的……像张弛有度的弓，像蛰伏的密实的肌理，是森林里最难猎的那种黑豹才能有的高热矫健，血肉在他身上……是燃烧着的……而这一切生机勃勃的“恰到好处”都是属于江扬的。

那些高热的、那些舒适的、那些……

他就像双手被冻到发疼的人，僵滞的血在血管里像是冻成了一根根锥子刺得人关节抽痛。

他几乎扣死了十指才意识到疼来。

那双手被他绞得像要断了，却也总算彼此消磨着总算没把不该出现的力道施到对方紧紧相贴的皮肤上。明明那些骨节彼此磋磨得痛苦，那被留下的左手背和右腕内侧却还是尽可能多地贴着高热的皮肤。

江扬垂下眼也只能看到羌霄闭着双眼靠在自己怀里，难得像是卸下了周身总端着让人怀疑忌惮的力气，几乎是安静地靠着自己的胸膛和脖颈，竟也像是当真累了——

这人实在鲜少示弱，更遑论如此柔软，其实江扬他……多少有些……喜欢，却知对方不喜欢。羌霄这人素来孤傲，轻易不肯示弱于人，能叫他扶着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何况是现在这么安稳地叫他抱着，理应是当真累得狠了，却到底是身累还是身心俱疲呢……？

江扬不觉皱了皱眉头，就也不由放轻了脚步和声音，试着小心道：“……阿霄，你累了吗？”

“……”羌霄睁了睁眼，从江扬的角度也看不太真切，只觉得那低垂的眼睫像是最终动了动，“……嗯。”

他低低的，几乎像是自语，但是通过紧贴的心跳却又像是以另一种途径让江扬听得格外清楚：“我只是……想起了西郊的那次。”

那是江扬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背他。

就像这次，也是江扬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抱他。

或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其实你说得对，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也就不需要故作潇洒。自信强大，又怎会当真在乎别人眼中的你有没有流于弱势？

其实我心里一直明白我的一些固执并无益处，只是我这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介怀不想放下，若是事事只看结果就可以，那我这人本身……又算是个什么呢？我会生气，会嫉妒，甚至也会……后悔。

凡人之躯，总难免是要后悔的，我只是尽力不想让自己后悔，也不想让自己为无法挽回的事可惜。江扬……”

他难得如此坦诚心迹，到了最后张了张嘴，却还是流于一种变相的静默：“其实……从来是你比我洒脱得多。”

感觉到胸膛上羌霄胸腔的起伏，江扬不觉顿了顿脚步，站在原地，到底也像是忍不住，自喉间溢出了一声被不觉放得太轻的低喃：“阿霄……”

他想了想……

又更努力地想。

可是只有无尽酸涩却又好像……温软的情绪灌满了他的胸腔。

“……阿霄。”

也叫他到底是没能说出点什么。

羌霄难得如此剖白自身，又像是多少有些……倒不是后悔，只是多少也像是不想得他回应，他就也体贴地闭了嘴，只是紧了紧抱着怀中人的双手，就又缓缓地试探着挪了挪脚步渐渐找回了动作，才又稳稳地走进了清寒的晨雾里。

朦胧的晨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层层晕出，这并不是那种火红得足以让人难忘的朝霞，但是当你看到清晨的灰蒙一点点散去，这样的稀薄晨光也像能是从干涸的残夜里渐渐生出万物的生气

他到底是笑了出来找到些自如的熟悉：“……我该替你找一件大氅的。”

其实也或许只有他……从头至尾都没怀疑羌霄真会牵连那宫女的家人，因为羌霄素来最不爱搞什么“连坐”，旁人最爱因出生苦他，他却不想去学旁人——他说他不屑，或许吧。不过或许也是因此，当江扬听到羌霄阴瘆瘆地好像在威胁那宫女，他就已经知道阿霄是在诈她，所以他也就保持了缄默。

他们之间的事有时总要比旁人默契得多，不消言说。可是有的时候呢，他还是希望羌霄能主动告诉他些什么，不是他想要知道，而是……他只是希望阿霄会想他知道。

只是有些事，有些他们各自的事，他也知道或许他们彼此并不该知道……

比如今天还有件事……

虽然这事的大头毕竟是人家皇宫里的事，牵连的也不止是他，他就算想慷他人之慨也到底是不该插手太多，可他……

可他这心中到底还是觉得，这事还不至于非要牵连到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