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还忆旧时客
容承自国舅府门前的台阶踏下,不觉微微垂首,眉头紧锁,似有愁绪,直到终于无路可以随波逐流地继续走下去,他才不自觉顿住了脚步,茫然抬起头来。
万里天高无边,此刻却是云层绵厚,高高低低地叠压下来,倒显得天色略有晦暗,似也压人。
他一口气卡在喉间,本能想要叹气——意识到这点,便又咽了回去,一时间驻足在原地,倒像是无处可去……
“容承?”
他难免讶异,寻声望去便看到了江扬,不由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江扬笑笑随意道:“四处走走查查,碰碰运气。倒是你怎么出宫来了?你同这位唐国舅也相熟吗?”
这位国舅姓唐,饶是江扬远在后夏也曾有耳闻,有名倒不是因为他本身如何才智出众抑或庸碌而尸位,而是因为这位国舅爷着实有一位特殊的姐姐。
都道是唯有牡丹真国色,却不知还有丹王大丽两相倾。古来所谓倾国倾城的美人,世能举其一便算稀罕,却不知二十余年前北楚中周就各自出了一个。
中周的丹王皇贵妃,北楚的大丽妃,这二人都是世人皆知的国色天香,只可惜王不见王,倒引得无数好色之徒遗憾得很。
丹王妃得承圣宠更久,美名经年也固。是中周太上皇好不容易求来的爱妃,老夫少妻,自然很得疼爱。大丽妃曾经多年只是如今的楚皇羌鼎的丽华,二十多年前一曲惊艳天下,却也很快就如昙花一现,薄命早亡,按说就算当真是妖孽入世惑上有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且还祸害不出个什么名堂呢。
可那楚皇羌鼎倒真像对这位丽华念念不忘,许是瞧不得中周有个盛名远播的“丹王”,竟也给一个无子无女的丽华追封了贵妃,并赐封“大丽”,若非太后多番劝阻,怕是连那空置的皇后名头他都想一并许了。
楚人从来都不讲规矩,却讲森严服从的铁律。三万虎贲合该只是一人的臣,历任楚皇大多贪狠像狼,凶暴好战,偶有惫懒于享乐的也难有好相与。
这位倒是个中难得擅长隐忍蛰伏的,都说他是中兴之主,少年不顺,外戚坐大,军政二权被楚先皇的权臣、弄相分别把持,又有威武王等宗亲拥兵自重架空地方——
人人都以为这北楚又要像当年羌氏起兵叛主弄散了前晋一样自己先把自己祸害散了。
却不想这北楚到了他手上却也渐渐收拢了君权。于内,将相相争乱极一时最终却落得个两党尽诛,于外,藩王有坐大者割据自拥而中央反向勤“王”率兵联合诸王“平乱”——这背后权势阴谋陷害如何暗潮汹涌、真假与否也就再无人能讨出个公道了。
只能说至于昔日楚国殿上臣子,如今尚有留后者寥寥。
而至于之后除肱骨、杀皇后、斩佞臣等等“小事”就更也不必详议了。
这位楚皇一生的柔情好像都留在了他尚且不能完全把持朝堂的少年时代,便是今日隐有宠冠六宫之势,甚至被人暗称为隐皇后的百里贵妃,都未有能及其丝毫荣宠的势头。
可惜权收回了,死了的人却回不来了。
这位楚皇虽是在坐稳皇位的安逸后,也的确骄纵肆意了不少,却也多了整个北楚唯他马首是瞻,百万精兵纵贯南北,横陈如固,随他心意指向骁勇剽悍。
倒是有些周人偶有可惜,考虑若是那位大丽妃还在、若真能哄得如今这位楚皇昏聩沉沦,或许如今的中周也还能延续太上皇隆昌年间的盛世太平。
那时遍城歌舞香云似锦,花车画舫走马游船,满城皆风流,谁人不是酒里乾坤醉里春秋,寒来暑往莫不贪欢——
那当真是一场大好的繁华梦,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繁华才配得上昔年名满京华的丹王妃。
这位丹王妃本是先太子的未婚妻,也是他的远房表妹。先太子不是现任太子容承的兄弟,而是今上永和帝的嫡出兄长,是太上皇隆昌帝的长子,也就是容承的大伯。
容氏素来子嗣单薄,当年孝端文皇后长孙氏一举诞下嫡长子可谓是了了隆昌帝一大隐忧,不可不谓举国欢庆。而后皇后贤德,太子聪慧,本也是一桩美事。他们夫妻和睦父慈子孝,就连这丹王妃和先太子的婚事都是孝端文皇后在世时求来的。
只可惜皇后去得早,隆昌帝一度郁郁寡欢。直到在除夕家宴偶然遇到偷溜到湖边看鱼玩耍的丹王妃,见其娇憨可爱。后来就有人进言,当年卜算太子婚事八字时有误,丹王妃虽是命有坤德,贵不可言,却与太子八字不合,不妨解了这婚约另做考量。
后来……丹王妃就充了隆昌帝掖庭,做了隆昌帝的妃子。未几就被册立为贵妃,自此多年风头凌于六宫,独宠无二。便是昔日的未婚夫遇上了也要见一见礼。
之后丹王妃身死而太子面无哀戚,悲痛欲绝的隆昌帝见了更觉太子不孝不义,便废了太子,另立如今的永和帝为储君。
虽说容承的父皇也算是得益于丹王妃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但朝中经历过隆昌年间唐家独大的元老重臣,却大多是不喜这依附贵妃裙带而备享尊荣的国舅府的。
不过由于太上皇仍旧宠信唐家,虽然其人常年于龙隐寺静修,不问政事,可积威犹甚。于是表面看来,朝中以康老将军和南宫丞相为首的两派两朝将相,对这唐姓的国舅府也只是疏远。
南宫老丞相是容承的启蒙老师,而他和康老将军也分别是容承的两位岳祖。皇后所出身的张氏累世清流,子侄多拜官于翰林,唯有一两旁支传承向御医院。至于江慕颜背后的慕容家,则是永和帝登基后才提拔起来的新贵,与那唐国舅就更是没什么关系了。
然而容承看了看江扬,迟疑了须臾,却也不打算隐瞒:“我一直不是很在乎生母的出身。我的生母贤妃……曾是某家的奴生子,因怀了我记入玉牒就受赏赐回了本家原姓白。后来我问到她父母早亡,我也没有舅父姨母,便也没再对她那所谓的旧主深究。却不知她当年从主家姓应是唤……唤唐思贤。她是唐家二姑娘,也就是我父皇宫中柳妃的陪嫁婢女。”
江扬愣了愣,才道:“所以你是查你生母才查到这儿的?”
容承点了点头:“我母后一向不许别人在我面前议论她,许是怕我想起她当年身死的事,是以等我暗中查到她是作为婢女随人入宫才辗转承宠,便也就算了。倒没想到会是唐家……”
“这次……倒是因为瑞文王提及才……”容承不由皱紧了眉头,也不知是怀疑还是茫然居多,不过此刻那点微末的情绪也都像被一层阴沉的纱罩得彻底,他像是没有什么心力再去考虑什么更复杂的算计了,因为他太累了——
不过其实也无妨,他一向活在一个被人删繁就简的境况里,没有什么生死之危,对于阴谋暗害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直观血腥的体会,其本能自然是不怕这个的,或者该说那潜藏在他本能深处的意识,是不见血的。这事若换做江扬和羌霄,大概倒是没法忍住不多想。
“其实应该也没有什么,你那堂哥诱导得太直接了,就算真有什么想法应该也害不到你的命,只是……于你也未必是件好事。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若你承——没那么非要知道所谓的真相不可,或许就此住手对你才是件好事。”
容承不由诧异地看向他:“……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我还以为、以为你是那种凡事一定要追究清楚的人……”
江扬无奈失笑:“我自己倒的确是宁愿知道一切再做选择,不过换到别人身上的话……可能每个人适合的都不一样,有些时候太清醒了可能也会太痛苦,有些人也可能承受不了那样的痛苦——这谁知道呢?总不该是我能替别人决定的。”
他耸了耸肩,话锋一转,便像是随意的散漫:“我也不过是给你提个醒,你若想放弃随时都可以放弃,色即是空嘛,这世上的事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不过是孰重孰轻的选择——你自然随时都可以跳出别人给你限定的框架去选择——”
“——那亡母之仇是我能选择的吗?!”容承一顿,像是也被自己难得脱口的尖锐惊到,愣了一愣也只有垂眼苦笑,“……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觉得好像我身边所有人都在骗我。”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那所谓的真相,独独他被蒙在鼓里。
江扬并没生气,默然地拍了拍他的肩,最终也只是道:“你的事我不清楚,也没什么资格指点你该怎么做。这世上有不得不做的事,有恩情道义,你如果觉得应当,那我其实本该也没什么废话。只是作为朋友我还是想要提醒你一下,你已经是一国太子了,如果有人想利用你对付什么人——那你觉得那还能是什么人?我只希望无论你要做什么决定,都不要让自己后悔——”
“可如果真是——”
容承急得几乎脱口而出,却被江扬拍拍肩膀压了下来,后者的动作不重,却莫名像将高大的山壁立到了他眼前,一时间如叶障目,暂且挡住了眼前令他不安的焦躁。
江扬的手很稳,从背后贴着他就像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对内又柔和的毯子,有点过分令人安定的平和:“我知道人的情绪是会影响决策的,可一时的情绪不能持续一世,不要让别人牵着你的情绪走,至于那之后你怎么选择,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只要你还记得你是中周的太子,那你们私人那些恩怨情仇也不是我该干涉的。”
容承定定看着他,嘴角微微蠕动,过了一会儿才干涩地开口:“如果是……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江扬温和地笑笑,没有说话。
容承苦笑了一下,知道这本也不该是一个问题,这事于江扬没有站谁不站谁的道理,不缀言这点已经是体贴了。于是他最终也只垂下头去:“……我只觉得好像突然就山雨欲来了,就像有什么风暴裹住了我,把我当做风眼,等我踏出去一步……恐怕就回不了头了……
可……
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