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令谢庭训有些意外。
不过,原本对他存的几分戒备,倒是稍有化解。
“是谢家。”
谢庭训回答了少年的问题,转身离去。
少年仍立在杏花树下,风一吹,粉红的杏花落了他满肩。
过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从风中传过来。
“借问女郎,是否害怕蜘蛛?”
谢庭训下意识想要顿住脚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幂篱已经撞上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遍身黑黄条纹、长满毛刺的大蜘蛛,顺着蜘蛛网,三两下爬上了谢庭训的幂篱。
一阵恶寒瞬间爬满了谢庭训的脊背,险些慌了神。
费力才忍住了掀飞幂篱的冲动。
身侧却掠起一道风,混杂着杏花的香,擦过她的幂篱。
轻薄的帷纱被风带起,谢庭训原本模糊的视线清晰了一角,恰好扫过少年修长匀称的一截手腕。不同于世家子弟崇拜肤色白皙,少年手背微微泛着日光晒过的光泽,结实有力。
察觉到谢庭训的视线。
少年行云流水般收回了手中的杏花枝,轻轻一抖,便将上头的蛛丝拂去。
他握着花瓣随风簌簌而落的杏花,随意插在腰上。
“不必害怕。”
“并不咬人,只是长得丑了些。”
谢庭训站在原地,身体有些发僵。
缓了好久,才觉得急促到令她眼前发昏的心跳慢了些,视线不由落在少年腰间的杏花枝上。
那枝杏花被拂落了不少花瓣,越发清癯,反而衬得花瓣格外柔弱美丽。
“我与谢家人还算相熟。”谢庭训离杏花树远了些,走近不远处的白衣少年,温和礼貌地说,“你若是想见谁,合规矩的话,我可以帮你传一句话。”
站得近了,谢庭训才意识到对方的格外地高。
只是身形带着少年人的清瘦,所以不靠近,尚且不太明显。
整个人像是春日蓬勃生长的翠竹。
少年无意识摸索腰侧,摸了个空,于是摩挲了一下本就有些秃了的杏花枝。过了一会儿,他才微微侧过脸去,有些随便束起的碎发后,耳廓微微泛红。
谢庭训静静等少年说话。
他徘徊在这里,明显是有想见的人。
但又没有见面的由头。
若想要见的是他的亲友,代为传一两句话,也算是顺手为之的好事。
少年轻咳一声,双手抱胸,高高束起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絮乱,越发少年意气。只是他的嗓音压得有些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别扭,说道:“不必传话,但我有事情想要与女郎打听一二……”
“今日发髻上插着玉钗的,是谢家哪位女郎?”
谢庭训道:“我不能为你传话。”
“不必传话,告知我是哪位女郎便可。”少年似乎有些不自在,见谢庭训迟迟不语,态度又这样冷淡,才解释说,“我往日受过她的恩惠,却不知道这位女郎是何人,今日才在谢家的马车上见到她。”
谢庭训沉吟了片刻。
眼前此人所问的问题虽然冒昧,但他先前气度颇好,看着倒不像是想要纠缠别人的样子。
如此说来,话倒有七八成是真的。
今日簪着玉钗的,只有她和九娘。
但她前几日才从京都来江州,更是从来没有有恩过谁。反倒是九娘,一心仰慕仗义疏财的豪侠行径,若说对眼前的少年有过恩惠,倒极其有可能。
“谢家女郎最重名声,我便是知道,也断然不能告诉你。”
“你是何人,竟如此唐突?”
谢庭训冷声质问。
少年仿佛没料到她如此不近人情,一愣。
随即上前几步,微微低头。
“你又不是谢家的女郎,这般凶做什么?”少年先前那几分拘束彻底没了,修长的影子盖住她,带着几分好奇,“还是说,你便是谢家的……”
说到这里,少年的脚步顿住。
他疑惑的目光凌厉如刀,隔着朦胧的帷纱,一寸一寸侵入。
仿佛下一刻,便会轻而易举掀开那层帷幔。
谢庭训下意识后退一步。
然而少年慢慢弯下腰,连随意抱起的双手都松开,分出一只拦住她的去路。就这么慢悠悠地看着谢庭训,隔着凶恶的傩面,也能察觉出那目光里的戏谑。
“……”
谢庭训有些紧张。
她扫视左右,都没办法立刻躲开。
毕竟这少年明显功夫不错。
怎么办……
“你再如此放肆,我便喊人了!”谢庭训气恼得顾不上别的,连着后退三步,退无可退抵在了杏花树干上,“周围到处都守着谢家的卫士,绝不可能让你胡闹。”
少年缓缓直起腰,托了一下傩面,随手抽出腰间的杏花枝向她拂来。
谢庭训心中一咯噔,下意识抬手按住帷纱。
径直侧身,别过脸去。
然而帷帽的垂纱只被极轻的风带得轻晃一下,杏花枝被他收回,上头没有了粉白的花朵,只有一只垂着蛛丝的大蜘蛛。
少年闲闲看她一眼,不说话。
谢庭训的脸颊陡然烧灼起来。
她抿了抿唇,头一次如此憋屈,好半天才说道:“你方才所说的,当真?”
少年信手将带着大蜘蛛的杏花枝抛入河中,随口笑道:“你便是知道,不是也断不能告诉我么?若是告诉了我……你会如何?”
谢庭训简直被气得想要冷笑。
然而她很少会随意发怒,故而只是冷声道:“既如此,你便是不想知道。”
当真是可恶至极,竟如此无礼!
“咳咳。”少年仿佛有些后悔,他后退了几步,两手背在身后,嗓音带着几分认真的笑意,“我想知道,请女郎赐教。”
谢庭训缓了一会儿,气也消了。
这少年虽然看似言行轻薄随性,却没有实打实还算好心,两次帮她弄掉了蜘蛛。
再者,这也不是什么非常不可告人的事情。
“是谢氏行九的女郎。”
少年仿佛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谢庭训快一步警告他,“至于名讳,我决不可能告诉你,劝你也不要胡乱打听。即便你也出身世家,江州谢氏,也非你可造次!”
卞九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将自己当作了江州的世家郎君。
也是,江州太守见他周身衣衫满是血渍划痕,令人取了新衣为他更换,再会面赴会。
虽然挑的是最朴素的一身白衣,也有别于庶人。
寻常世家,尚且望尘莫及。
更遑论其他人。
“江州的世家女郎,都像你这般眼高于顶么?”卞九忍不住看向眼前的少女,她整个人都罩在层层叠叠的幂篱下,只能隐约看出纤细单薄的身量,“还是说,仅你如此?”
没有缘由的,卞九想起了渡口撞上的那位贵女。
京都谢氏的女郎,身边女使都那样盛气凌人,简直目无下尘。
“我言尽于此。”
“你若借此生事,谢氏不会放过你。”
“劳烦让路。”
女郎嗓音泠泠如玉碎,带着说不出的清冷意味,更让人无法拒绝。卞九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欲与这位清高的女郎斗嘴,干脆让开一条路。
对方转身离去,举止端庄。
就连被风吹起的衣袂,都是恰到好处的矜持,丝毫不显急促。
无端的,卞九骤然联想到先前那半张侧脸。
春风吹起卷帘,帘内女郎眉如春山、眼如秋水,漆黑垂髾如丝絮般拂过苍白的侧脸,唯独唇上点了淡淡胭脂,越发衬得人如冷玉雕成。
本打算也离开的卞九,心口无端急促几分。
他唇齿间绕过一个称呼。
谢九娘。
少年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
他足尖轻点,飞快掠过树梢,悄无声息落在不近不远的位置。
隔着碧色纱幔,远远能瞧见谢氏诸人的影子。
虽然可以考得更近,卞九却并未再往前。他停在这个既算礼貌,又不算太礼貌的位置,坐在树干上,屈起一只膝盖倚靠着花枝,远远看着那些模糊的身影。
少年推开傩戏面具,仰头喝了一口酒。
烈酒灼热的气息在喉间散开,少年看着那些模糊不清的背影,又想起一道侧影。
忍不住微微扬起眉梢,眼底浮现明亮的笑意。
他接住空中扑棱棱飞来的信鸽,抽出纸张看了一眼,信手碾碎成扬尘。
为什么突然要留在江州?
江州有谢九娘,有什么道理不留在江州?
不会有比江州更好的风景了。
卞九自己抽出一张纸,慢慢写了几个字,卷好绑在信鸽身上。信鸽盘旋着他一会儿,见没有和往日一样撒吃的,只好扇扇翅膀飞走了。
他在树上坐了会儿,起身跃下枝头。
方才那位讨人厌的女郎说得对,江州谢氏门第太高,别说是见一面谢九娘,便是打听与谢九娘相关的事情都格外麻烦。
他得想一想办法,见一见那位九娘子。
在见到这位九娘子之前……
少年站在河边,蹙眉看着水中的倒影,他不知道谢九娘是否会喜欢。太守袁家的那些儿郎,衣着繁复,配饰考究,面若敷粉,无一处不彰显着上流社会的精致华贵。
可转念一想,纵然谢九娘不喜欢那又如何?
连他都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谢九娘。
但若是见到她,他会很高兴。
很高兴。
这是确信无疑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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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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